公元前541年正月,鲁昭公姬稠(chóu)正式即位了。在祭祀祖庙的时候,他又一次表现出了童趣的风格,觉得祭拜很好玩,拜起来就没个完,季武子等人示意服侍的寺人拉起他才坐回了自己的位子。祭拜完祖庙,就是太庙听政,昭公更是坐不住了,左看看、右看看,季武子、叔孙穆子等公卿大夫在谈论什么诸侯公卿要在郑国的虢城盟会重温弥兵之会、莒国内乱等事项,他根本听不进去,站起来就要去祖庙庭院里爬树,侍卫们只好又上前拉住他,还是季武子说了句:“服侍好国君吧。”昭公才迫不及待地跑出了大殿。
昭公即位后,居住在公宫(王宫)之内。他让侍从们在燕寝的书房里摆上了父君襄公和兄长子野的灵位,自己要拜着玩。昭公自小与兄长子野一起长大,二人感情十分要好,所受到的教导也完全相同。他知道兄长是要做国君的,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责任,因此玩心特别重。父君薨逝后,兄长住进了执政老爷爷季武子的府中,两个多月后却突然去世,说是由于悲伤过度,昭公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兄长体格健壮,射箭骑马样样精通,再怎么悲伤也不至于丢掉了性命,定是季武子那老家伙干的坏事!可是现在又能怎么办呢?嫡母敬归夫人和生母齐归夫人都还在宫中陪伴自己,而自己幸运地因为贪玩和童趣,反而登上了国君之位!还有自己的同母弟弟公子宋,也就十来岁,自己作为国君虽然不能为鲁国社稷操劳,但有责任保护二位母亲和弟弟周全啊!毕竟自己和公室的力量太弱了,目前只能仿效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做法,继续装顽童,季氏、叔孙氏两个当权的老头子都已年迈,一个是自己的弑兄仇人,另一个不愿意拥立自己作国君,自己只能先在这险恶的宫中保护好自己和两位母亲,还有弟弟公子宋,生存下来是当前的第一要务!等那两个老家伙死了再说!
昭公在自己燕寝中天天拜祭父君襄公和兄长子野,暗中立誓要为他们报仇。众侍从和公卿都以为是国君在玩耍,其实昭公是真的在祭拜。昭公想来想去,觉得如果能够通过联姻,迎娶大国公室之女为夫人,则鲁国公室将会迎来反叛逆袭的机会,现在应该暗地里筹划了。
父君在世时,在楚宫里结识的几位当朝大夫还是时常来燕寝走动,有子叔敬子、叔仲昭伯、子服惠伯和荣成伯他们,在与他们闲谈中,太庙听政时众公卿提到的两件事,昭公也打听清楚了。
楚国令尹王子围上任后,大有一国之君的范儿。他的前任楚令尹屈建与晋国正卿赵武促成了五年前在宋国举行的弥兵之会,现在自己作为楚国令尹,更应该重温此盟,也借此机会在诸侯代表面前亮相。于是他主动与晋国正卿赵武联络,希望楚、晋两国再次召集诸侯盟会,赵武欣然同意,时间定于正月,地点就选在了郑国的虢城。齐卿国晏子、宋左师向戌、卫卿齐恶、陈卿兼司徒公子招、蔡卿公孙归生(子家)、郑卿罕虎以及许国、曹国代表都参加了这次会议,鲁国是老爷子叔孙豹去的。盟会的目的,是重温五年前在宋国都城举行的弥兵之会,诸侯再次立誓息兵免战。
之所以选择郑国的虢城作为盟会地点,一来是虢城处于晋、楚两国之间,距离各诸侯国的距离都不是特别遥远;二来是因为楚令尹王子围要迎娶郑卿公孙段(子丰之子,家族已赐姓丰氏)之女为夫人,定好了在正月里前去迎亲,王子围要亲自上门迎娶,然后顺路前往虢城更方便些。
楚国使团以令尹王子围为正使,大夫伍举为副使,因为要参加虢城盟会,还带了大量楚军随行。他们来到郑国都城外的时候,不知道他们是来迎亲的郑国人还以为他们要摆开阵势攻城呢。郑国行人(外交官)公孙挥出城迎接,并告知楚国使团,迎亲之前宜暂居城外馆驿,其实是郑国民众厌恶楚人,尤其厌恶这位盛气凌人的令尹,不愿在城内接待他,同时也防备楚国人在城中制造混乱。
王子围等人在城外馆驿安顿好后,先是举行了聘礼,然后仍然准备率领楚国使团入城迎娶夫人。郑国执政子产还是有些担心,楚国使团及其兵士进入新郑,会不会有借迎亲之机突袭郑国的危险?还是应该谨慎为上。于是子产派公孙挥去向王子围辞谢说:“敝邑狭小,不足以容纳您的随从。请求令尹允许我们在城外清理出一处平地为坛,然后听取您的命令。”春秋时期,诸侯公卿亲自迎亲,新婿应在女方家族宗庙接受新妇。由于子产不希望楚人进入国都,更是不愿意楚国令尹进入宗庙了,因此提出了在城外举行仪式,以代替在城内公孙段家族的丰氏宗庙举行婚礼。
公子围一听,觉得郑国君臣慢待了自己,楚国令尹迎娶你郑卿之女为夫人,是抬举你们了,居然还不让我进入宗庙!这个丰氏宗庙我进定了!进不去我就不娶亲了。他让楚太宰伯州犁答复公孙挥说:“楚国令尹王子围,蒙郑君抬爱,有幸迎娶丰氏之女为夫人。令尹出发前,已在楚国陈列祭席,告于楚庄王庙(祖父庙)、楚共王庙(父庙),如果在城外将夫人赐予令尹,这是将贵君的恩惠丢弃在草丛里了,也让令尹无颜位列楚国公卿了。不仅如此,这也会使令尹背上了欺蒙先君的恶名,更是不能位列楚卿了。令尹无法回国复命,还请大夫体谅!”
公孙挥回答道:“小国无罪,信任依仗大国而不加防备就是罪过了。小国依仗大国安定自己,大国不会是包藏祸心来打小国的主意吧?我们怕的是小国失去依靠,而使其他诸侯国提高警惕,使他们都怨恨大国,抗拒贵君的命令,使贵君的命令得不到执行。不然的话,敝邑就相当于楚国的馆驿,又怎会吝惜丰氏宗庙?”
王子围听到公孙挥的答复后,方才明白,原来郑国人是怕他们趁机攻打都城新郑,这才推三阻四,不让楚国使团进城。副使伍举向公孙挥提议说,令尹在郑国迎娶夫人之后,还要去虢城参加盟会,如果有图谋郑国社稷之意,又如何面对晋国和各诸侯国的公卿?楚国使团可以不携带兵器进入新郑迎亲,以示诚意。子产接到公孙挥的报告后,允许楚国使团垂櫜(gǎo)而入,就是倒挂兵器袋,表示里面没有兵器。正月十五日,楚国令尹一行人终于进入了新郑的丰氏宗庙,迎娶了郑卿公孙段之女为楚令尹夫人,宾主举行了盛大的迎亲仪式后,尽欢而散。
王子围带着夫人和楚国使团到达虢城的时候,晋正卿赵武和各诸侯国的公卿都已经在等候他了。晋国中军尉祁午提醒正卿赵文子(赵武)说:“在宋国盟誓的时候,楚人先歃血而为盟主,现在这位楚令尹不讲信用,各诸侯都知道。正卿大人如不早做准备,这次恐怕又跟上次在宋国的盟会一样,让楚人钻了空子。楚国前任令尹屈建讲求信用,在诸侯中是出了名的,尚且还欺骗晋国、凌驾其上呢,何况这位不讲信用的拔尖儿人物呢。这次要是再让楚国占了便宜,就是晋国的耻辱,正卿大人功在晋国社稷,祁午担心在盟会上让楚人毁坏了您的英名。”
赵文子明白,祁午是在劝他对王子围多加防备,此人狡猾多端,坏主意太多。他对祁午说:“武最重信用,只要讲诚信,必然不会屈居于小人之下,一定会得到最后的胜利。我担心的是自己不能一直做到讲求信用,楚国人不足为患。”
盟会进行得还算顺利,三月二十五日正式盟誓。楚令尹王子围担心这次晋国要求先歃血,从而担任盟主,因此提出免去了歃血环节,改用牛羊等牺牲祭神,在仪式上宣读上次宋之盟的盟辞,并把盟书副本放在牺牲上面,赵文子代表晋国同意了王子围的要求。反倒是楚令尹王子围,使用了楚国国君的仪仗服饰,还有一对楚国甲士持戈侍卫,国君气派十足。
鲁卿叔孙豹不无讽刺地赞道:“楚国的公子围好神气呀,像个国君一样!”郑卿罕虎也附和道:“是啊!两名持戈侍卫站立于前呢。”这都是暗讽王子围譖越地使用了国君仪仗。
蔡卿子家跟着说:“楚令尹在盟会场地临时搭建的蒲宫(以蒲为材的宫殿),形制就像楚王宫了,令尹外出有前戈依仗,也算正常。”
楚太宰伯州犁听到诸侯众卿讥讽令尹王子围的仪仗,有点不好意思了,就对大家解释说:“诸位大人请勿觉得奇怪,这些依仗是令尹率楚国使团出发时,向寡君借来的。”
郑国行人(外交官)公孙挥从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调侃道:“借了就没打算还吧?”
伯州犁则反唇相讥:“你们郑国还是担心一下子皙杀良霄的内政之忧吧。”
公孙挥毫不示弱地说:“你们楚国的王子弃疾还在呢,令尹借楚王仪仗不还,他不担心会有祸患吗?”公孙挥这里提到的王子弃疾,是楚共王最小的儿子,当初楚共王由于没有嫡长子,而有五位特别宠爱的儿子,他拿不定主意该立谁为太子,将来继承王位。于是遍祭名山大川之神,请求帮助他选择太子。楚共王拿出一块玉璧,向诸神祭拜说:“哪个儿子正对着玉璧下拜,就是神灵所立天下共主,谁敢违背?”祭拜后,楚共王和宠妃巴姬把玉璧偷偷地埋在祖庙的庭院里,让五个儿子斋戒沐浴,然后依照长幼顺序进入祖庙祭拜祖先。庶长子熊昭(楚康王)两脚跨在玉璧之上,次子熊围(王子围)的胳膊放在了玉璧上,另外两个儿子(王子比、王子黑肱)都从距离玉璧很远的地方走了过去,只有最小的儿子弃疾,由侍女抱着进入祖庙祭拜,拜了两次,两次都压在了玉璧的正上方。楚大夫斗韦龟知道后,嘱咐自己的儿子斗成然,将来王子弃疾长大后,一定要事奉好他,因为王子弃疾才是楚国的神赐共主。楚共王去世后,由于王子弃疾还很幼小,令尹子囊率众大夫拥立了共王的庶长子熊昭为君,史称楚康王。楚康王在位十五年去世后,此时王子弃疾已经长大,但是楚国并没有拥立他为国君,而是立了康王之子郏敖为国君,康王的弟弟王子围担任令尹。由于王子弃疾当年拜祭祖先时正好压在祖庙庭院里的玉璧之上,因此有“当壁”之称。公孙挥掌管外交事务,对楚国王室的情况门儿清,所以才说出王子弃疾还在的话来,意思是说,王子围本来就没有国君的命,如果篡位,就不担忧自己会遭到来自神灵的天谴吗?
看到二人唇枪舌剑起来,齐卿国景子出面打圆场说:“二位大人莫恼,我来替二位大人担忧吧。”公孙挥、伯州犁也顺坡下驴,强颜欢笑起来,打起了哈哈。此时陈卿公子招也出来缓和气氛,对大家说:“为国事忧心,才能为国分忧,有所成就嘛。你们看,二位大人已经有说有笑了。”卫卿齐子也跟着说:“只要意识到忧患,就会有办法防备的,不会造成危害的。”宋左师向戌更是洒脱地说:“操心那么多干什么,大国有令,小国承命而已,何必知其卿大夫祸福?”
晋大夫乐桓子也觉得这个场合,各国公卿讥讽楚国令尹,确实不太合适,于是说:“《诗经》之《小旻》言‘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敢空手打虎,不敢徒步渡河。人知此理,别的危险就犯糊涂。战战兢兢度日,就像站在深渊旁边,就像踩在薄冰之上。)我会听从《小旻》的劝告。”
盟会结束之后,公孙挥对当国上卿罕虎评价道:“鲁卿叔孙穆子讲话恰切而委婉,宋左师向戌言辞简明而合乎礼仪,晋大夫乐桓子慈爱而恭敬,您和蔡卿子家说话得体,都是可以保持几世爵禄的重臣。反观齐、卫、陈各国之卿,将会不免于祸难。齐卿国景子替王子围和伯州犁担忧,陈卿公子招却认为二人可以喜乐,卫卿齐子则认为二人有所防备,不会有灾祸。这三国之卿皆是取忧之道,他们一定会遭受忧患。”
鲁昭公听到此处,已然不见了顽童之态,他说道:“楚令尹返回楚国就有热闹看了。王子围不会甘居令尹之位,也不可能束手就擒,必然会取郏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