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应志杰大清早假模假样提了几个苹果来到陈健家。
“江鑫在哪里?”
“在宿舍吧?我早上还没看到他。”
“你带我上去找他!”
陈健瞥了一眼他手里提的东西,歪了歪嘴笑道:“你有病吧?
“你有病!”他白了一眼陈健,“我老婆叫我来的,有什么办法!”
“谁?何芳芳?你小子色胆包天啊,尽挑漂亮的下手!”
其实在陈健心里,何芳芳漂亮是漂亮,但他更喜欢何宵宵这样活泼点的。
带应志杰到江鑫宿舍门口,他就回了自己四楼的房间。他家人都住四楼,装修得很豪华。三楼到四楼的楼梯还用一道不锈钢拉门隔开。
宿舍门开着,应志杰径自走了进去。江鑫躺在靠墙角的下铺,双眼呆呆地望着上铺的的床板。
床边有一张木头做的旧凳子,应志杰装做无意地踢了那凳子一脚,然后把那几个苹果放在上面。
“兄弟,昨天的事,有点误会!”他低头望了一眼床上的“死鱼”。
“死鱼”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喂,你什么意思?哑巴啊!”
“死鱼”还是一动不动。
应志杰觉的这样很没面子,他本来就是迫于何芳芳才过来的。嘴里骂了一声cao,准备抬脚走人。
因为转身辐度太大,不小心撞倒了那条凳子。苹果从未系口的塑料里跑出来,东南西北滚散开来。
“妈的!”应志杰气的又去踢了那凳子一脚,凳子又撞上江鑫的床腿上,发出“咣当”一声。
床上的“死鱼”猛得从床上跳下来,照他脸上就是一拳。干了几个月烫衣工,手劲练得大了,应志杰后退好几步,背撞上另一侧的铁架床,上铺的杂物什么脸盆、热水瓶全掉了下来。
应志杰扶着床柱子把身体撑直,旋即朝对手扑了上去。
“死鱼”已经完全复活,二人打成一团。应志杰经常跟人打架,身手要灵活些,但力气没有江鑫大。
听到动静的陈健跑下楼,二人打的正酣,他怎么也分不开。
急得他跑楼道上喊“妈”。一会儿,老板娘桂香带了几个在他家修厂房的工人上来才摆平。
桂香知道昨天的事,已经把自家儿子骂过一顿了。
现在逮着应志杰也是一顿臭骂。
“你妈妈美英在世时,村里千万人都说她,多少好的一个人。那晓得她命苦去得这么早,要是她晓得你现在这么不学好,在天上都要眼泪流干……”
应志杰最讨厌别人拿他死去的妈妈压他,桂香没说完他就走了。
村里人都知道应志杰身世可怜。他爸是个赌徒,在他妈生下一儿一女之后还死不悔改甚至变本加厉,本来他家条件在村里算中上,十赌九输,最后落得债台高筑。
一天晚上,催债的来家里人砸门,他妈再次劝他爸金盆洗手安生过日子,谁知道输急眼了的赌棍不但无动于衷还把自己老婆打了一顿。
心先死掉的可怜女人,抛下一双年幼儿女在下半夜毒死了自己。
当时他才五六岁,不懂死亡的含义,也分不清自己的妈妈死了和别人的妈妈死了有什么区别。
只记家里来了好多人,外婆哭得撕心裂肺,他带着妹妹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跑来跑去看热闹。
一个大点的小女孩还在屋后的月季花丛下,和他们分享了一个秘密:
歪麻子给尸首梳头,梳得又光又亮,比她活着的时候还好看。
他因为那个好看的尸首是自己的妈妈,觉得可神气。
从那时起,别人提起敛尸抬棺的歪麻子总带着嫌弃,他心里却对麻子敬重的很。
歪麻子也是个可怜人,生下来缺唇,大一点又长出满脸麻子,被家人遗弃在庙会上。
乡里老一辈抬棺人王四夫妇无儿无女便捡回去当儿子,还带着去医院修补了嘴唇。
歪麻子从小手巧,读书却不行。王四一心想让儿子读书,光耀家门,最后无奈子承父业。又因麻子嘴巴歪,乡民都唤他“歪麻子”。
应志杰有次在快餐店碰到歪麻子,店里明明很挤,没位置的人宁愿站着等,也没人去和麻子拼桌。于是他便坐了过去,还主动找麻子聊天。
很多人都觉得歪麻子秽气,可他从来不觉得。
……
桂香骂应志杰没骂够,把陈健又骂了一遍。
一边骂一边去拿了好多跌打损伤的药过来。她看着坐床边的江鑫,欲言又止。这年轻人平时话少的可怜,和周围的一切都保持着一点距离,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本性如此。
其他那些在这里干活的小年轻却从来不是这样子。
好在这小伙子干活踏实,干什么都井井有条,她没有开口多打听。
等人都走完了,江鑫离开毛衫厂,坐交车去了镇上的公用电话亭往楚研学校打电话,才想起楚妍已经毕业了。
他又给任力严打电话,对方说警察昨天又找他了,如果有嫌疑人的行踪要及时报告。
“阿冠,这件事是我连累你,但是你这样下去好像也不是办法,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们反而更担心。”
“……”他沉默良久,最后轻轻地挂上了电话。
直面这个崩塌的世界,比逃避困难多了!他也想过回去,可是回去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呢?
自己身败名裂且难逃牢狱之灾、双亲为了独子不仅要承受经济上的损失,还要承受精神上的耻辱。
绝望令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从公用电话亭出来,他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儿,拐进了一家名叫“黑克”的网吧。看到网吧,他突然想起,自己好久没打开电子邮箱了。
几十封的未读邮件,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研究所的取消录用通知。
楚妍从二月份开始陆续给他发过十几封电邮,他直接点开最新的一封。
却是一份分手信!
张楚妍大学毕业已经回到鸥市,并成功考入鸥市某局成了公职人员。
他强忍内心的痛苦读完了她的每一封邮件,但除了那最后一封,他根本没细看另外的信里都写了什么。
只知道现在的他和她,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犹如人鬼殊途。
“靠,你怎么也在这里?”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他募的一惊,回头却发现是早上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应志杰。
他没有理会,把电脑下了线站起来,轻轻推开应志杰的挡道身体径自往外走去。
“一起吃饭吧,兄弟!”应志杰追到门外,并用手搭到他的肩膀上。
他仍然没理他,不过当应志杰拉着他往反方向走的时候,他半推半就跟着走了。
在一个小炒店落座,应志杰点了两瓶啤酒。拿了两个塑料一次性杯子,倒满酒。
“兄弟,来!”应志杰把酒杯递到他面前,要和他干杯。
但他的手没有动,一直插在两边的裤兜里。
应志杰什么也没说,自己端起来仰着脖子一口干了。
他这才抽出一只手,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应志杰很高兴,他既然喝了,那么说明他们之间的事情算翻篇了。
“江鑫,咱俩不打不相识,以后你就是我兄弟!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也向你道歉!之前都是误会,我要是早知道你对何芳芳没想法,我们之间肯定井水不犯河水。”他把酒续上,拿起来和江鑫的杯子碰了下。
“不过你今天也打回去了,咱俩就算扯平。来,我再敬你一杯!”说完又一口干了。
这时的江鑫脸色已经有些缓了,拿起杯子也跟着喝了一大口。
“在大树下村的人眼里,我应志杰是个不干正经事的小混混,很多人都瞧不起我,没错,很多时候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我也想找一份正经工作或学一门正经手艺,但我真的厌倦了这个地方,我想离开,我一直想离开,你知道吗?”
应志杰打开的话匣子收不住,说了很多自己家琐琐碎碎的事情,他平时也不屑于和人说这些,但对眼前的陌生人,反而没什么防备。
江鑫默默听着没有接话,不过偶尔也能主动和应志杰碰个杯了。
应志杰家的情况在大树下村是个独特的存在,就算在福桥镇(以前叫福桥乡)也常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妈妈轻生以后,父亲没多久也跑了。五六年音讯全无。
他和妹妹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为了养活儿孙,老两口每天拉着板车去采石场帮人运岩石。
这是重体力活,他爷把板车绳套在肩上,两手向后拽着车把子,弯下腰去,头和腰基本在同一条线,像极了一头吃力的老牛。
他奶在后面推,弯着腰也像一头牛,不过这头牛看上去很瘦弱。
他和妹妹还小,就每天坐在家里等爷奶回家。奶奶大清早会做上一锅饭,饭上放个竹架蒸上一些咸菜,中年饿了,他们就站在小凳子上往锅里找吃的。
大一点,他学会了生火添柴,他奶只要把米和菜提前下锅,中午他就能自己烧着吃了。再大点,当他妹妹学会生火添柴,他已经能站在灶头前炒菜,兄妹俩每天把饭菜做好了等爷奶回家吃。
后来村里的采石场关闭,他爷就在一根长竹竿上钉了个梯形的木框子,系上尼龙网,去河沟里捞螺丝。
他奶晚上把捞回的螺丝剪去“屁股”养在水盆里,天没亮就拿到集市上卖。炒螺丝是当地人最爱的下酒菜之一。
九十年代以后,海州民营企业慢慢发展起来,他爷在镇上的一家大厂子当搬运工,有了稳定收入,他奶再也不用每晚熬夜剪螺丝“屁股”了。
五六年后,他爸第一次回来了,衣着光鲜地回来了。
据说去了内蒙,在包头和一个很有钱的女人结了婚。
他爸给家里留了一笔钱,很快又走了。
村里人刚开始还羡慕他们家要翻身,他爸一走,风言风语又说他爸就是个吃软饭的,给人家倒插门,女人家里再有钱,关他屁事!
后面的十来年,他爸也回来过两三次,也给家里一点钱,但是不多。平时也从不会寄钱回来。
初中毕业后,他爷求人给他找过几个厂子上班,但都干不长,因为他发现每到一个地方上班,过阵子全厂就会知道他妈喝农药自杀、他爸是个“软饭男”的故事。
有些工友会有意无意地话中讽刺:听说你爸找了个很有钱的女人……
他一气之下就不去了。如此几番折腾,他爷奶索性也不管他了,权当这个孙子白养了!
他爷奶哪里知道,自己的孙子只是年轻气盛,自尊心太强,还不会正确面对人生的困境而已。
就这样,他成了人们眼中的小混混,混着混着还收了几个小混混。他喜欢上了打架,喜欢上了用拳头解决问题。
“我想去离家远一点的地方打工,或者去当兵。”
他一直想去当兵,因为爷奶年纪大,妹妹小,怕别人欺负他们,一直不敢去。他妹妹名字叫应如愿,高中毕业上了班,一直住厂里,他又有了离开海州的想法。
“歪麻子也要走了!”
江鑫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有点好奇。
“你知道歪麻子吗?”
江鑫摇摇头。
“是给死人抬棺材的。海州现在统一火化,麻子连棺材都没得抬了!”
应志杰是第一个知道歪麻子要走的人。歪麻子那天在快餐店告许他的。
火化政策后,麻子失业了。
他去厂子里找活干,但方圆十几里,都知道麻子从前干的是抬棺的秽气活,谁敢要他?
打工无门,麻子就做点小生意摆摊卖小百货,但照样被人嫌弃没人买。
“在这个地方,我和麻子才是一类人!”他又干了一杯酒。
“江鑫,你说做人有意思吗?”
“没有!”这是江鑫回复应志杰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呵!”应志杰苦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