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轮番献殷勤、捧上天的李玄玄仍是姿如出水芙蓉,韵同幽兰吐蕊,好似事不关己。
众人都在等着她的回应。
她却慢悠悠抿了口茶,卷翘的睫毛扑展几次,才漫不经心道:“王公子总是能随机应变,舌灿莲花,倒与此前琴阁一遇很是相称。本宫倒是要替王公子向岐王哥哥讨个赏了。”
这话明显藏着故事,却又难以听出是褒是贬,引得在场众人不禁好奇。
王维却是坦荡无比,拱手道:“承蒙公主抬爱,鄙人所言皆为诚心,只是今日宴席,贤能之辈多敛于觥筹,论奖赏,鄙人愧不敢当。”
李隆范笑道:“摩诘你不必谦虚。本王也觉得你受之无愧。来人,带王公子下去更衣,以座上客之礼款待。”
这话一出,坐席间涌出一片唏嘘低语。
寻常百姓穿素衣,就连那些身后有贵人撑扶的翩翩公子,都是儒衣窄袖。
王维虽是名门子弟,但仍无功名,也非有爵位继承的嫡子,着装必然低调。
而歧王的意思,明显是要抬高王维的地位。
眼看科举在即,今年热门人选又都在这场宴会中,不免有人心生恨意。
其中,最为惹眼的便是刚被压了风采的张九皋,他面色骤然一冷,眼底寒气逼人。
再有,则是李玄玄身边的卢飞户,一双细白的手,将玉杯捏的骨节泛白,嘴角沉着嫉恨,欠身道:“公主,鄙人有些不适,想去外面透口气。”
李玄玄回头瞥了眼卢飞户,觉出他又起了脾气,懒得开导,挥挥手随其自然。
离了坐席,卢飞户故意放缓步子,但透气的方向却是跟随婢女入别院更衣的王维。
王维离了宴会,却免不了名声流传。
宴上交杯换盏间,才子佳人的口中说的,大多都是议论王维,预见其仕途坦荡,平步青云的夸赞。
直到王维徐徐而来,众人看到其袍衫如羽,瑞彩生辉,胸前柳穗双垂,足底一双乌靴用金线刺绣时,才再次安静下来。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太原王氏果真承上天眷顾,族人无不精致得让人羡慕。”金仙公主李盈盈饶有兴味的目光,随着王维自入堂到落座,上下打量了好几回,温切切说了众人心中所想。
这一回,王维的位置被安排在离李玄玄不远的对面。
宴会上所有一目了然的尊与潜在暗处的贬,到了王维眼里都被其不卑不亢的仪态点化的风云忽散。
这岿然不动的大气与淡然,让李玄玄很喜欢。
王维对所有的赞赏一一道谢后,转头看向几乎正对自己的李玄玄,见她双眼中光华明亮,不由自主的目光停在她身上。
李玄玄直到王维在看她,却不理睬,也不正视,反倒是端起酒杯,与姐姐李盈盈遥遥一碰,含着撩人笑意,道:“姐姐这话可有点自露三分呐。这是中意王公子?”
李盈盈大方一笑,干脆道:“非也。我是抢了妹妹的话。”
李玄玄与李盈盈关系不错,时常玩笑,性格相近,此时对这调侃没有半点羞涩,倒是让其他几个世家美人儿紧张起来。
方才琵琶一曲已将在场为数不多的几位才女撩拨的心弦,况且她们其中早有见过王维,表过爱慕之心的,当下生怕这两位公主哪一个起了招揽驸马的情意。
只见李玄玄瞥了王维一眼,转望堂外,淡淡道:“这几日的风光不错,玉真观上那几株梨树也开了,王公子可愿入观与我谈谈道法,切磋琴技?”
话音不大,但也能让周围不少宾客听到。
“啪嗒。”一位才女手中的酒杯跌落在案,美艳的脸上顿显失落。
“唉。”又一位才女神色怏怏的拔下发髻上的金步摇,扔在案上,旁边一看就知,这是在可惜自己白白装扮了一回。
但男宾客们更多的是向王维投来恭祝之色,暗羡其就要鲤跃龙门,飞黄腾达。
可未想,王维款款起身,脸上带着一丝错愕,与小心谨慎的慌张,踌躇道:“公主厚爱,鄙人愧不敢当。王维本应亲自拜访参摩道法,乐于受到公主言传身教。只是科举在即,王维近日还要准备赴考,恐无空入观。”
众人皆惊,面面相觑,更有不屑。
李玄玄惬意自如地神色微微一僵,望向王维时,脸上平静无波,眼底却透着不深不浅的狐疑与不满。
一首郁轮袍,百转千回的讨好,不就是为了得到她李玄玄的赏识吗?
现在当众给了他面子,却反被回绝。
呵,王维,你这是哪出啊?是文人矫情?还是欲擒故纵?
李玄玄眼底的不满渐渐化作风暴,在清明的眸子里卷起惊涛。
然正当她欲开口时,卢飞户已悄无声息地重新坐回她身后,为李玄玄斟了盏酒,宽慰道:“公主息怒。王公子胸中有鸿鹄之志,实乃大唐之福。”
李玄玄不经意的挑了眼卢飞户,红唇轻启,话对王维,“我大唐只有一只鸿鹄?”
“当然不是。鄙人的意思……”卢飞户端了盘晶莹透亮的水晶糕送到李玄玄面前,赔笑说着,目光不经意扫过地面,见王维脚边有一手帕,提醒道:“哎,王公子你的手帕掉了。”
王维一愣,低头见真的有便拾起来一看。
帕子材质是寻常绸缎,绣工还算精致,只是正面上方用红墨写了几行文字尤为鲜艳。
王维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心想应是哪个婢子为他更衣时,落在他身边的,便叠好想要放进袖口,等宴会结束再寻了人还。
“这帕子上写的是千金方啊。想不到王公子还精通医术,真令人刮目相看。”卢飞户眼睛极快,微微眯了个眼,凑上前半个身子看了看,随后回身高声对着李玄玄赞叹:“公主,我就说王公子心有洞天。”
千金方,是孙思邈所著的医学著作,有一部分也融合了儒释之术。
李玄玄原本阴沉的双眸,再次起了异色,对着那块方巾看去。
王维这才警觉,绻在掌心的帕子被豁然收紧,脑海中回忆着帕子上的娟秀字迹,心如遭重锤。
原来,那几句话是冲着他来的,真是煞费苦心。
王维苦笑,微一思忖,现在认下这块帕子,会被嫁祸之人找个端倪读出,可如若不认,只会被人诟病,是推脱罪责,嫌疑更大。
想罢,他佯装随意地将帕子轻轻收回窄袖,细想了须臾,含笑道:“卢公子眼神极好,这十步之远的距离,又是寥寥几字,就能被卢公子断出是千金方。”
卢飞户神情自然,声音更加高亮,“说来惭愧,我自幼双目异于常人,幼时曾被人说有第三只眼。倒是王公子,外界都知公子工于音律,文采卓然,谁能想你对千金方也颇有研究,是鄙人浅薄。”
王维自知躲不过去,而自己才得罪了李玄玄,现下没一人敢为自己做担保,心弦一紧。
三言两语间,众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帕子,却见李玄玄脸色阴晴不定,气氛微妙,也不好做声。
李玄玄盯着王维沉吟片时,目光回转,落在卢飞户的身上,眼仁漆黑乌亮,嘴角忽然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是啊。本宫也很是惊讶。本宫也对这千金方略知一二,此时倒想向王公子讨教一番。”
王维无奈,接道:“鄙人对千金方懂的并不算多。”
卢飞户瞧准时机,语中有不堪等待的急迫,向王维讨教道:“王公子不必谦虚,能将千金方写在帕上,作为贴身之物随身携带,必然是悟出了其中大义,方才惊鸿一瞥,只见到前两句,后面几句可能拿出来分享一二?”
王维双手拢在袖口,鼻息微重,深入袖间的手略有迟疑。
李隆范是个明眼人,看出王维有些为难,道:“若是不想,便改日再论。”
卢飞户微微一笑,道:“王爷多虑了,鄙人瞧王公子是在思考如何向鄙人解释千金方中的奥妙。鄙人深感荣幸。”
李隆范看了眼不动声色地李玄玄,又见满堂宾客的眼都凝在一块白帕上,预感不好,但也不好随意插手,便道:“王维,你将方巾拿出来。若真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就当是知己好友聚会,风雅之谈,没有人会深究的。”
王维泰然一笑,展开帕子。
就是这须臾之间,他已不再焦虑犹豫,并非因李隆范话中暗指会帮忙周旋,而是已自己将对手的心思猜的八九分,也想好了对策。
卢飞户最先上前,接过帕子,眼底精光乍现,大声念道:“不减滋味,不戒奢欲,不节喜怒,病已而可发作……”
他戛然而止,惶恐地望向李玄玄,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还有一句,未读出口。
李玄玄冷冷道:“读下去。”
卢飞户讳莫如深,侧目转向王维,眼底闪过狡诈,“求佛抑道者,愈全。”
音落,众人冷嘶。
李隆范、李盈盈皆面露愕然,且带着些许阴沉。
皇上抑佛重道,天下敬黄老,堂上金仙公主与玉真公主都入道观,得给王维多大的胆子,才敢说出这般不要命的话。
这话打了王维自己的脸,将刚才郁轮袍中对李玄玄的夸奖全转为谎言,这是大不敬,是伪君子,是真小人。
果然,李玄玄不似刚才淡漠,看着王维的眼神忽明忽暗,说不上是猜忌,还是审度。
李盈盈怒声呵斥:“大胆。”
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在座众人面面相觑。
唯独王维最为镇定自若,接过卢飞户手中的帕子,自己默读一遍,从容笑道:“卢公子念错了。这前四句,是千金方,后一句,是创作而来,不过若按卢公子的念法,就成了不敬礼数,不尊体统之辈了。”
王维的话,击在卢飞户的心上,如暗箭难防,加上那抹潇洒自如的笑,更让他慌乱一分。
李隆范沉声问:“王维,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维将帕子抛给了愣在一旁的卢飞户,“这话应该是‘不减滋味,不戒奢欲,不节喜怒,病已。而可发作,求佛抑道者,愈全?’鄙人信道,也相信心诚则灵。如果身体的病得愈,可是心中无道,无义,心中怎么会坦然舒畅?心里的病不愈,是不信道焉。”
堂上再次陷入沉寂,却在又转瞬叹服声不止。
只是卢飞户的脸色此刻着实难看,本想转身离开,却被王维叫住,“卢兄,道学精深,我参不透万一,只能建议你多学苦练,将心思放在正确的地方。”
卢飞户尴尬道谢,咬牙应下王维的“指教”,落座时,却听到身边李玄玄淡淡一句,“你指尖的红墨,着实刺眼。”
他几乎是瘫坐而下,忽感胸痛难解,如溺水沉海。
李玄玄早知其中猫腻,不过是想看看王维能否转危为安,结果还真是不失所望。
她望向王维,忽觉得姐姐的话没错,这个王氏子弟如明珠焕亮,配得上当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