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可以哭

坚强,勇敢,乐观,我们对于这些情绪太着迷了。可是天知道很多时候就是这些美好的词汇把人逼到绝路的。

我理解精神病患者的痛苦,那份痛苦最根本的症结在于:偌大的世界竟然没有一个角落可以允许我放纵一会儿。

而我的康复是从自己允许我痛苦开始。

以前,我每天都在哭,用医生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人遇到这样事情时非常正常的表现。当时我身边一个很好的朋友每天来我家“探望”我,我坐在地上哭,她站在我面前,每天都说一样的话:“你这样是不对的,你要走出家门,去上学,去和同学玩,去旅游,去逛街……你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从我认识她的第一天到今天,她都是真心为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即便是在我们分道扬镳的那些年,她都是默默祝福我,希望我好。我并不想把我的堕落的责任推给别人,可是,我心里明白,是她的这番言论,或者说是所有要我坚强的人,把站在悬崖边的我推了下去。

可是我相信很多人都扮演过这样的角色,告诉痛苦中的朋友,不许哭,你必须要坚强起来,你要站起来。

可是,没有人告诉我,我该怎么站起来。我当时清楚地知道,我这样不好,我不应该这样,我应该像别人说的那样,可是我做不到。就像跑步,你告诉我配速5分钟是正常的,可是我就是这个体力,我就只能跑十几分钟一公里,你就是放一只老虎在我身后,我可能也跑不了那么快,因为我的体能决定了我的结果,你只能陪我一起跑或等我一天天跑下去,终有一天,我就会达到“正常”。但这真的不是我想要的。

这就是“能力”。

我们精神病患者就是因为情绪管理能力出现了问题,道理谁都懂的,可是我们只是没有站起来的能力而已啊。

而当你的情绪管理能力出现了障碍,当你已经看不到希望,这个时候,身边的人在告诉你,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得好起来,你要快乐,你要坚强,这时你会觉得怎么样?

我的亲身体验是:绝望。

他们在告诉我:你现在这样很糟糕,你继续痛苦继续哭下去,你会更糟糕,唯有坚强和快乐才是你应该走向的路。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我在自己家里,锁上门,只有我和我最亲密的朋友在,她站在那里说我,而我连发表自己观点,反驳她的能力都没有,你要我如何坚强和快乐?

那个时候我只能哭,哭背后的语言是:你可以可怜可怜我吗?你可以等一等我吗?你让我储存一些能量我才可以坚强。

而在追悼会上,当所有人都对我说“你是凶手,是你杀了她”,你回到家,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告诉我这样是不对的,我就不能自信地认为自己是对的,所以,自我封闭是我唯一的出路,而对于很多抑郁症患者来说,自杀也是唯一的出路。

那个时候,这个世界就是与我为敌的,虽然我的亲人看上去是真的关心我,可是在内在的灵魂里,没有人和我在一起,他们不知道我的内心渴望的只是些许自由,不允许我承认我就是累了,我就是病了,我就是无法面对这个世界了,我就是需要休息、停靠、喘气、帮助。有时候,承认软弱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成年人的崩溃都只在瞬间。

而我一直没有选择自杀,虽然也尝试过但都失败了,不然的话,我就不可能写出这段文字了。也应该是因为我的性格比较有一点坚韧吧,我无意识地选择了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建立坚固的垒墙,不让任何人进入我的内心深处,想着先活着吧,总有一天,才可能见到光明,最重要的是要活着。

坚强是一种能力,我暂时没有,软弱也是一种能力,不要逼我连这个能力都没有。

面对精神病患者,大家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允许。允许他们哭泣,允许他们不站起来,伴之以没有期待不求目的没有评判的陪伴和等待,给病人时间。一个刚刚做完手术的肿瘤病人,不是也得在ICU、在康复室、在床上休息一段时间才能出院吗?

哭,对患者来说特别有用,它让我们患者能够暂停、刹闸,让他们有能力软弱。

哭,对我们普通人来说,也很有用。

它让我们有一个健康的自我体系,泪水的流动证明情绪已经无法负荷,需要向外流出,让外面的世界来承载我们的内心;

它让我们认清这个世界,并非是想象中那么美好;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糟糕,它始终给我们退路;

它让我们可以停下来,用嘶吼的方式给自己自由。

用力地哭,才能有一天自然而然地笑,哭和笑从来都不是对立的。

我们要时刻感知自己,当已身心俱疲,不能再承载了,就要停下来,慢下来,无论要损失多少,都必须要停下来,等一等自己,好好服侍自己的内心。

生命不在于我们经历了多少创伤与磨难的经历,而是在于我们是否选对了最好的时机,等一等。

我想,我们需要有“好好地”的能力:好好地堕落,好好地放纵,好好地哭,好好地痛苦,好好地疗愈,好好地面对自己的创伤,无论多不喜欢它,都要承认,它是这样,我就接受它是这样,然后好好地理解自己,好好地站起来,好好地重新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