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奇妙的傻子(6)

“噢,她在。”杰妮说道,显得很坦诚。

“你在这儿等着。”他说道,随后沿着地下室的楼梯嗵嗵地走下去。

这一次,她不得不等了十多分钟。当他牵着双胞胎回来时,他好像都快喘不上气了。她们看上去很不情愿。

“听好,别让她们淘气。还有,别让她们脱衣服。她们就像林子里的猴子,喜欢光着。去吧,孩子们,手拉手,到地方前不准松开。”

双胞胎警惕地接近。她牵住她们的手。她们看着她的脸。她开始朝电梯走去,她们跟在她身后。看门人的目光一直尾随着她们。

那天午后改变了杰妮的整个人生。那是一个找到同类、同声相应、无限分享的午后。在她这个年纪,杰妮的词汇量算得上不同寻常,但她几乎一个字都没说过。双胞胎还没学会说话,她们独有的叽叽喳喳和哼哼其实是一种另类的交流方式。杰妮先是有所察觉,有所感应,然后突然间豁然开朗,一下子全懂了。

她的母亲既恨她又怕她。她的父亲是个遥远且易怒的存在,要么出远门不在家,要么冲她母亲大吼大叫,要么生自己的闷气。她一直在被命令着,从未有过真正的交谈。

但此时此刻,交谈正在进行。细致、流利、令人着迷的交谈。没有说话声,只有笑声。她们有时会待着不动,有时会突然蹲下,翻看杰妮那些漂亮的图画书,然后又突然拿起了洋娃娃。杰妮向她们展示了如何坐着不动、却从旁边屋子里取来巧克力,还有不用动手、却能把枕头高高地抛向半空。她们喜欢看,但显然对颜料盒和画架的兴趣更大。

这是一种感觉、一种团聚、一种绑定、一种永恒。这感觉对她们来说,永远是新鲜的,永远都不会重复。

午后的时光,宁静、轻松而又愉快,却又如同一只掠过的海鸥,转瞬即逝。当客厅的门砰的一声推开,魏玛的声音传来时,双胞胎还在这儿。

“好啦,好啦,先进来喝杯东西,你不想在门口站一晚上吧。”她摘下帽子,头发披散下来,盖在脸上。那男人粗鲁地抓住她,把她拉近自己,在她脸上胡乱啃着。她放荡地叫道:“你疯了,你个老疯子。”然后,她看到了她们三个,都在盯着他们看。“哦,我的上帝,”她说道,“她居然把黑鬼领到家里来。”

“她们要回家了,”杰妮冷冷地说道,“我这就带她们回家。”“我对上帝发誓,彼得,”她对那个男人说道,“上帝作证,这种事以前从来没发生过。你得相信我,彼得。你肯定会想,我住的是啥地方啊。我都不敢想象,你会怎么看这个地方。听好了,快带她们滚!”她朝杰妮咆哮着,“我对上帝发誓,彼得,上帝保佑,从来没有——”

杰妮穿过走廊走向电梯。她看着布妮和贝妮。她们都瞪圆了眼睛。杰妮感觉嘴里干得像一块地毯,太尴尬了,她都快迈不开腿了。她把双胞胎送进电梯,按下最底下的按钮。她没有说再见,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慢慢走回公寓,关上了门。她母亲从男人的大腿上站起来,噔噔地踩着步子迎上前来。她龇着牙,扬着下巴,举起了爪子——不是手,也不是拳头,而是血红的、尖尖的爪子。

杰妮的体内产生了某种动静,像咬牙切齿,但发生在体内更深处。她一直往前走,没有停下。她把双手背在身后,昂起了头,看着她母亲的眼睛。

魏玛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她耸立在这个五岁的孩子前,伸出的爪子悬在她头上,红色的指甲仿佛随时会发动攻击。

杰妮绕过她,走进自己的房间,随后轻轻关上房门。

魏玛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收回了胳膊,仿佛它们必须严格遵照伸出时的路径才能归位。她重新拥有了自己的胳膊,以及快要失去平衡的身体,最后才拥有了自己的声音。在她身后,那个男人的牙齿在玻璃杯上磕出咔嗒咔嗒的轻响。

魏玛转身穿过客厅朝他走去,一路上扶着各种家具,好像拄着拐杖一样。“哦,上帝,”她小声嘟囔着,“这小孩让我毛骨悚然……”

他说:“你这地方真的太奇怪了。”

杰妮躺在床上,直挺挺地,一动不动,无思无虑,像根圆圆的牙签。她设法找到了一个心理上的保护罩,什么也进不去,什么也出不来。她总算进入了这种状态,只要能一直这样,她就再也不用担心会有事发生了。

但是,万一有事发生,一个耳语声传来,你会垮掉的。

但是,只要我不垮掉,什么都不会发生。她回答道。

但是,万一有事发生……

天色暗了,渐渐变得漆黑。她在黑暗中又躺了几个钟头。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亮光一下子扑了进来。“他走了。小贱人,我跟你还没完。滚出来!”魏玛转身就走,浴袍被甩了起来,擦过门框。

杰妮掀起被子,跳下了床。她开始穿外套,但她没想过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穿上了一件有格子图案的漂亮洋装,一双有两个搭扣的鞋子,一条针织打底裤,和一条缝着两只蕾丝兔子的裙子。她的袜子上面也有小兔子,毛衣上的扣子也是毛茸茸的兔子尾巴。

魏玛坐在沙发上,一下接一下地捶着拳头。“你毁了我的——”她说道,从一个方形杯子里喝了一口,“——庆祝活动。听着,你得听我说说,我在庆祝什么。你不懂,我有个大麻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好了,已经处理好了。我这就告诉你,你个偷听鬼,你个大嘴巴,你个机灵鬼。我什么时候都能对付你父亲,但我拿你这个成天进进出出的大嘴巴怎么办?这就是我的麻烦:他回家以后,我该拿你这个大嘴巴怎么办?好了,现在都解决了。他回不来了,德国佬把问题解决了。”她晃了晃手里的黄色纸条,“你这么机灵的丫头,准知道这是封电报。这上面说,就写在这儿,‘很遗憾通知您,您的丈夫’。德国佬打死了你父亲,所以他们说遗憾。从今天开始,你我的过法得变个样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别动不动就来烦我。听清楚了吗?”

她侧过脸,准备倾听答复,却什么也没听到。杰妮已经走了。

不用起身,魏玛就知道那里没什么好找的。但有东西催促着她,让她快步跑到客厅的柜子跟前,拉开第一排抽屉。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些圣诞树装饰品,那些东西已经三年没动过了。

她站在客厅中央,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她轻声唤道:“杰妮?”

她双手捂着脸颊,向上撩起头发。她开始不住地转圈,嘴里还问着:“我这是怎么了?”

普拉德的口头禅:农场的好处,市道好的时候能挣钱,市道不好的时候有吃的。但实际上,这个法则在这儿并不起作用,因为他与市场的联系太松散了——农场离镇子太远。干草耙少了一个牙齿怎么办?“还剩那么多齿可以用呢。”掉了两个、八个、甚至十二个?“那先别干了。不会有路修到这儿的,永远都不会有。田不会变大,我们能应付。”甚至连战争都远离了他们。普拉德是因为超龄,而龙——这么说吧,警长还真的来过一次,看了一眼在普拉德地里工作的半傻子。一眼就足够了。

普拉德年轻的时候,这个农场上的小房子就已经在了。结婚之后,他们又加盖了——加盖了一点,不多,只盖了个房间。如果这房间真的派上了用场,那他的那些农田肯定就不够了。龙睡在了这个房间,但这不是一回事。这不是房间原本的用途。

龙感觉到了变化,比所有人都早,甚至早过了普拉德太太自己。她的某种沉默时的状态产生了变化。那是一种身怀瑰宝的沉默。龙感觉,她的变化,就如同一个人从喜爱珍宝转变到了喜爱幼苗。他什么也没说,也没得出什么结论。他就是知道。

他像平常那样继续工作。他活干得不错。普拉德常说,不管别人怎么想,出事之前,那小子肯定是个农夫。他没想到,是他自己的耕作方式被提供给了龙,龙汲取着他所要的一切,就像汲取泵里的水。

这一天终于来了。普拉德来到南边的草场,龙正在那儿不知疲倦地边走边旋转着身体,仿佛和他手中长柄镰刀已连成一体。龙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用那双令人不安的眼睛锁住了普拉德的视线,不到一次呼吸的时间,他还知道了普拉德因为要说出心里的想法而伤痛不已。

理解普拉德的想法不是什么难题,但如何表达出自己的回应却是个挑战。他停下了打草,走到附近的树林边,把镰刀扎进一个腐烂的树桩。这给了他排练舌头的时间。即使在这儿住了八年,他的舌头仍然又厚又笨拙。

普拉德慢慢地跟在后面。他也在排练。

突然地,龙找到了说辞。“我一直在想……”他说道。

普拉德等待着。此刻,他乐意等待。龙接着说道:“我该走了。”意思好像不太确切。“该离开了。”他看着普拉德说道。嗯,这表达更清楚了。

“噢,龙。为什么?”

龙看着他。因为你想让我离开。

“你不喜欢这儿吗?”普拉德说道,尽管他不想把话题往这个方向引。

“喜欢。”从普拉德的想法里,他听到的是,他知道原因吗?然后,他自己回答了,我当然知道!但普拉德听不到他的想法。龙缓慢地说道:“时候到了。”

“好吧。”普拉德踢了踢一块石头。他转身看着房子,背对着龙,这样他开口更容易些。“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盖了杰克的房间,就是你现在住的那间。我们叫它杰克的房间。你知道为什么,你知道谁是杰克吗?”

是的,龙心里想着,但他没有说话。

“龙,反正你要……你想走了,这跟你也没啥关系了。杰克是我们的儿子。”他双手攥得紧紧的。“你可能会觉得好笑。我们一直都觉得会有个儿子。我们攒了点钱盖了那个屋子。杰克,他——”

他看了看房子,看了看加盖出来的屋子,又扫视了一下树林边上的一块块石头。“——一直没出生。”他说完了。

“噢。”龙说道。他从普拉德那儿学会了这个表达。它很管用。

“但是,他现在要来了。”普拉德说得很快,脸上带着欣喜的表情,“我们的年纪有些大了,但别的地方也有几个年纪挺大的爸爸,还有妈妈。”他再次抬头看了看仓库和房子。“他来得晚也是件好事,你说呢,龙。如果他按照我们的想法一早就来了,这地就不够用了,他长大以后只能跟我一起在这地里讨生活。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但是现在,他长大以后,我们已经不在世上了。然后他能娶个漂亮老婆,和我们当初一样,开始自己的生活。所以这也是件好事,你看出来了吗?”他看上去像是在祈求。龙没有费心去理解他为什么要祈求。

“龙,听我说,我不想让你觉得,是我们要赶你走。”

“我说了我想离开。”他搜索着,找到了句合适的,加在刚才那句话后面。“在你跟我说之前。”这句话,他想着,非常到位。

“听着,我必须得说出来。”普拉德说道,“我听说,有的伙计想要孩子却生不出来,他们就放弃了,收养了别人家的孩子。有时候,屋里头多了个孩子,他们反而又马上怀上了。”

“噢。”龙说道。

“我想说的是,我们收养了你,不是吗?瞧瞧现在。”

龙不知道该说什么。“噢”好像不合适。

“我的意思是,我们要多谢你才是,所以我们不希望你觉得自己是被赶走的。”

“我已经说了。”

“那好吧。”普拉德笑了。他脸上出现了很多皱纹,大部分是被笑容挤出来的。

“好,”龙说道,“杰克。”他过分热切地点着头。“好。”他拎起了镰刀。他回到了刚才打草的地方,随后抬头看了一眼普拉德的背影。比平常走得慢,他心想。

龙冒出的下一个想法是:好吧,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他问自己。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打草。”他说道。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在结束了和普拉德的对话后,他又一口气干了三个多小时。但这活好像是别人做完的,他自己则处于——某种离开的状态。

他心不在焉地取出磨刀石,开始磨镰刀。当他动作放慢时,磨刀石发出类似水开了的声音;而当他加快动作时,它发出的声音像是一只垂死的地鼠。

他曾经什么时候有过类似的感觉呢?同样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慢慢地滑动着石头。做饭、温暖和工作。一个生日蛋糕。一张干净的床。感觉像是……“成员”,他还没能掌握这个词汇,这只是他内心的想法。

不,这些记忆都有各自对应的时间,没有空白。他加快了滑动速度。

树林中传来死亡的叫声。孤独的猎食者和它的猎物。树叶飘落,熊入眠,鸟南飞,同时发生着。但是,这些事的发生,并非因为它们是同属某一组织的成员,而是因为它们都被同一种东西伤害着,尽管它们都是独立的个体。

那些日子里,他注意不到时间的流逝。在他来到这儿之前,他一直是那样生活的。

那为什么这种感觉又要回来呢?

他用目光环顾着四周,就像普拉德刚才做过的那样。他看了看房子和那间不和谐的加盖房,看了看田地,看了看包围着农场的树林。树林如同池塘,而农场就像是池塘里的水。我独自一人时,他想着,感觉不到时间。现在我又感觉不到时间了,那只能说明我又成一个人了。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一直就是独自一人。普拉德太太并没有真的在抚养他。其实她一直在抚养着她的杰克。

曾经,在树林中,在水中和痛苦中,他是某种东西的一部分。紧接着,还是在水中和痛苦中,那东西被人从他身上撕走了。如果,这八年来,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归属,那么他一直错了八年。

愤怒,一种陌生的感觉,他之前只感受过一次,但现在它又出现了。油然而生的愤怒,让他觉得头脑发胀,让他觉得身体被掏空了,还让他觉得虚弱。他愤怒的对象是他自己。难道自己不知道吗?难道自己的名字还不足以说明吗?名字不就代表了自己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吗?他一直的所作所为就是成为独自一人。为什么他会让自己有其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