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六月到了。这一年,四川的雨季似乎提前了。从上个月起,连着两个月,雨下得没停,而且还有越来越大的迹象。
林军他们连队在这个雨季里,筑坝,搭桥,抢修被雨水冲毁的公路,被暴雨冲垮的房屋。两个多月来,林军觉着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这一天,在午夜的酣睡中,营地的紧急集合号再次吹响。林军和战友们迅速整齐装备在雨中集合。二十公里外,一座水库大坝因连日的暴雨,有一角,已裂出豁口,随时有溃坝的可能。
他们坐上营地的卡车,带上编织袋,铁锹,和前段时间修路时剩余的一堆石料,向水库进发。当车辆开到离水库还有五六公里的地方,在他们前面那辆装石料的车,陷在了烂泥坑里,前方的道路上也有几处塌陷。
林军跳下车来,向排长请示,带他们班战士,先徒步去水库查看一下险情,获得批准后他们跑步前行。二十多分钟后,他们班赶到了堤坝。在守坝值班人员带领下,赶到了西北角的豁口处。
林军和战士们迅速用背着的编织袋和铲子,在附近找到碎石沙土装上,堵在豁口处。再将有些松动的地方,用周边捡来的石块加固上。
在检查了一遍后,林军觉得最紧急的风险基本排除。他让战士们在大坝一侧先休息,等待后续部队的到来。
林军一个人站在堤坝上,打算重新沿坝走一圈,看有没有疏漏。他看见几米外,有一处靠近沙袋的地方突然冒出大量水泡,就赶紧拿着铲子跑过去。就在这时,一个管涌形成的浪突然拍打过来,将他掀翻在地,顺着堤坝滚落下去。
林军感觉他随着泥沙和雨水向坝底翻滚着,速度越来越快……突然,他的一条腿撞到几块坚硬的东西,然后就停住了。
接下来,他感受到来自腿部的钻心疼痛。他躺在那里,任由暴雨冲刷着。渐渐地,疼痛感越来越麻木……连日来睡眠不足的困乏,让他睁不开眼,慢慢地,失去知觉昏睡过去。
等林军再次醒来,已经是在成都军区总医院的病房里。房间里亮着灯,四周很安静。他的一个战友坐在病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打着盹。
苏醒后,林军感到了右腿刺骨的痛,他两手按着床,想坐起来,却发现右腿根本动不了,他想掀开被子看一下,才发现右手上还插着针头,挂着吊瓶。
林军用左手轻轻掀开被角,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他的腿都还在。
当时他躺在坝底,在暴雨中几乎绝望的时候,最为恐惧的,就是会失去他的腿。现在看来,这可怕的一幕没有降临。
林军再次撑起双手,坐了起来。他发觉右腿上绑着夹板似的东西,就试着用力想要抬起,可根本无法移动。他动了动左腿……还好,只是表皮一些擦伤。
战友被林军起身后铁架床发出的“吱吱”声吵醒,赶忙跑到床边,欣喜地拉住他的手说:“你终于醒了,我去叫医生。”
两分钟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个中年男医生走了过来。林军急忙问他:“我的右腿怎么了?还能走路吗?”
医生擦了擦手里的眼镜,戴上后笑着对他说:“恢复好后……走路肯定没问题。你右腿总共有三处骨折,软组织也有些挫伤。白天我们已经给你做过一次手术,过些天,还要再做两次。”
医生俯下身检查了一下林军右腿上包着的纱布,看有没有渗液。过了一会,他站起身说:“中午手术时打的麻药现在作用已经过了,你可能会越来越感到疼。如果夜里你实在杠不住,我让护士过来给你打止痛针。”
一周后,林军又做了两次手术。在第二次手术完成当天,他连队的指导员来成都出差,专门到医院看望并通知他,因为他的出色表现,被部队授予了三等功。不久后,部队就会通知渭城当地武装部,把喜报传回他家里。
指导员问林军,要不要通知家人来探望,林军拒绝了,他恳请连里不要让父母知道他受伤的事。
在术后一个月,林军终于能拄杖下地走了。只是他的右腿还打着石膏,不能着地用力。又过了两个月,石膏终于拆掉了,可林军右大腿的肌肉已经严重萎缩,右腿上损伤的韧带也没有完全恢复,不能完成九十度以下的弯曲。
他虽能行走,却异于常人。
这一点是林军万万没想到的,他沮丧着,好几天都不想说话。主治医生见状安慰他说,再恢复一年,等他的骨骼完全长好,肌肉和韧带的功能逐渐恢复,取出植入腿内的钢板和钢钉后,他或许能和常人无异。
退伍的日子终于来了。在十一月底的一个小雪天,林军和几个同市的退伍兵,一同坐火车回到了渭城。
当他到市里的武装部填完表签了名,又去民政局报了到,在局长的亲自陪同下,拿着奖章证书、退伍补助金和抚恤金回到家,母亲看到他的跛行和伤残证,不顾有外人在,就抱着他的腿大哭起来。
尽管林军说的轻描淡写,安慰母亲说,一年后就会好的,可等民政局长走后,母亲还是哭着怪怨他父亲,嫌他当年没去武装部找人,让林军当了工程兵,而没能去同期招募的另一个通讯连。
林军的父亲也很懊恼。当初林军高中毕业不愿复读,执意要参军。他觉得这孩子性子直,心性野,想着让他在部队里吃上几年苦,历练一下,也算是好事……他们老林家祖上几代都是农民,什么苦没受过?
虽说到了自己这一代,全村就出了他这一个大学生,可上学前,假期里,他也总是下地帮着家里干农活。即便是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水利局工作,可搞测量,画图纸,组织施工,和农民一起吃一起住,干得也是餐风露宿的活。
再说,若不是他能吃苦,怎么可能从水利局一众年轻人里脱颖而出,深得老局长的赏识,在老局长一路升任到省里工作后,便一再地推举他,从水利局副局长,城建局局长,到经委主任,然后坐上渭城副市长这个位置。
可现如今,儿子已经落下伤残,再说懊悔的话也没啥用了。只希望以后对他的生活多些关心,使他后面的人生能少受些波折。
林军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没有条件按他最初的志向去当警察了。他依照渭城民政局的优抚安置政策,参加了市里的招干考试,最后,按父母的意愿,去了城建局档案室上班。
一九九四年的春节就要来临,林军站在单位二楼办公室的窗边,内心五味杂陈。
两年前,他心里还住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他还拥有着矫健的身体,能肆意地在雪地里狂奔。可现在,这最珍贵的两样东西都离他远去,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往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