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对于传承极其重视，而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是传承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故此对于书院的先生们，宁国也极其尊重。
李原是宁城内有名的书画先生，所以他的院子自然不会寒酸，甚至有些精致。
院落的墙角用风化石堆砌了一座假山，山下有一潭清泉，此刻院外冰天雪地，这潭水却并未冰封，只是水面平静，寒风吹过也不起波澜。
一株娇小的腊梅花从石头的缝隙中生长出，枝头两朵娇弱的小黄花被纯白的积雪压着，没有坠落。
旁边便是一座亭子。
这本就是一幅极具韵味的画。
但李原从来就没有心思欣赏。
没有看它们一眼，他直接进了屋子。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就好像已经丢了魂魄一样，越发迷茫。
......
第二日有李原的书画课。
宁国重传承，但实际上宁国的传承并不算多。
往前追溯，清晰的历史不过数百年的时间，这数百年宁国并无太多的变化，始终都是这样凄冷的样子。
所以宁城书院的文化课其实不多。
他的书画课实际上也不多。
讲堂里焚着香，二十一位少年少女端端正正坐着，身前的案台上摆着一叠上好的宣纸，笔架上也陈列着数支上好的毫笔。
李原坐在最前方的案台上，并未说话，此刻也不愿多讲，便随手画了一幅简单的画，写了两个字，传了下去。
见到这一幕，少年少女们神色微动，神思落在那张纸上。
第一位拿到画的少年神色一振，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小心翼翼地接过画纸，然后摆在自己身前，随即神色变得无比认真。
画上简单几笔，看着不知道是何物，有些像是水波，却起伏极大，画纸有边界，水却一眼望不见尽头。
对大山里的宁国来说，海是他们无法理解的事物，但丝毫不影响他们在宏大事物之前的震惊。
这位少年嘴巴微张，看着这幅画，出神良久。
只是很快，他的神色又开始变得有些不安。
此时书画课的时间才刚刚开始，自己第一个拿到这幅画，最终很难再落到自己手上！
可是拖着不传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这该如何是好！
少年悄悄回过头望了一眼其他的学生们，却发现他们的目光皆是隐晦地落在自己案前的画纸上，皆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怔，愣愣地回过头去，脸上表情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李原先生极少在课堂上作画。
似乎平日里也不怎么动笔，故此出自他手的每一幅，几乎都是独一无二的极品。
似这样一幅画，在宁城必是万金难求！
最主要的是，先生的画不是能够用金钱来衡量的！
而他每次课堂上所作的画，是不会收回的！
也就是说...
少年抬头看了李原一眼，却见到他闭目沉思着，没有看着他们。
就在他心中生出某些想法的时候，身后一人直接起身，对着闭目沉思的李原躬身一拜，然后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上前取走了他案前的画纸。
“诶！你...”
拿画的少年微微一笑，看了李原一眼，然后对着那名脸色愤怒的少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慢慢退回了自己案前，随后心满意足地望向画纸，紧接着也呆了。
先前那名少年气得脸色发青，狠狠地盯了他一眼，随后委屈得快要哭了出来。
抢画的少年是宁国公之子，他能怎么办？
李原先生可没有心思管这些事情。
凌诗语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并未表露出任何情绪，随后便转头望向前方的李原，渐渐失神。
一旁的宁冬夜眼看着她的笔墨在宣纸上留下难看的痕迹，没有出声，只是看了看李原，又看了看凌诗语，眼中噙着莫名的笑意。
凌诗语却没有发觉，依旧望着李原。
李原也依旧闭目沉思。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那幅画被轻轻放在凌诗语案前。
这时候她才微微一惊，茫然转头，便看见宁冬夜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又看了看李原，眼神里似乎还带着些调侃。
凌诗语脸色微红，抿了抿嘴唇，赶紧收起已被墨水浸透的宣纸，随后没有再看宁冬夜，低头望着案前的这幅画，震撼之余，满心欢喜。
这是一池湖水，波澜壮阔，无穷无尽！
她曾见过李原为数不多的画作，许多都带着些奇妙的意境，或精致美妙，或淡雅忧伤，像这般恢弘大气的湖，她还是第一次见。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又看向李原，红唇微抿。
先生，您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
书画课的时间到了，李原没有再管这些少年少女们，起身便离开了讲堂。
少年少女们目送着他离去，随后目光皆是落在了凌诗语案前的画纸上。
“凌大小姐，这画...”首先便有一名少年上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却一直落在那幅画上。
“诸位，此画还未有主，在下噬画如命，愿出一千金购之，还请...”话音未落，后方又有一位少年大声开口。
“胡言乱语！在李原先生还未来之前，我怎不知道你噬画如命？”另有一人打断道：“在下愿出五千金，各位，烦请给在下几分薄面。”
那少年面色变化，转瞬便从恼怒带上几分笑容，抱拳致谢。
只是周围少年少女，皆是出身显赫，哪里会听，很快便吵了起来。
凌诗语拿着画，面色平静，眼中带着些许柔意，没有管周围嘈杂，只是望着画中的大湖，没有抬头。
宁冬夜见状，略一思索，便望向争吵的几人：“这画我要了。”
话语一出，周围沉寂下来。
十数道目光落在宁冬夜身上，面色变化间皆是有些复杂。
“公主殿下，上回你已经拿过一幅了！”宁国公之子郑南钦面色稍有为难：“我爹过些日子四十大寿，平日里他就喜爱李原先生的画，在下想将此画作为贺寿之礼...”
“郑南钦，宁国公四十大寿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你这话若是让你爹听见了，他非得痛揍你一顿不可！”宁冬夜平静说道。
郑南钦闻言脸色一僵，随即尴尬地笑笑：“是，是在下糊涂，记错了。”
“哈哈哈...郑公子，为了骗取李原先生的画，你居然连你爹的寿辰都能记错了？”先前那位噬画如命的少年轻笑道。
“呵呵，刘公子噬画如命，彼此彼此。”郑南钦望着他呵呵笑道。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位少女开口打断。
众人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这少女倒也没有半分羞意，大方道：“每次先生的画你们都要争抢，就算争得头破血流画也只有这么一幅，还不如让让。”
“为什么要让？是因为你抢不到吗？”人群里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周围顿时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我觉得这般抢下去难免伤了和气。”那位少女没有在意，淡然道：“先生平均每月作一幅字画用作教学，咱们这里有二十一位学生，每月轮流取画，每人只取一幅，岂不是很好？”
“芊芊说得极有道理，诗语这些时日一幅画也未争过，这幅画便算是诗语的了。”宁冬夜笑了笑，拉着凌诗语便往讲堂外走去：“诗语，咱们先走。”
凌诗语回过神来，没有多想，跟着宁冬夜便离开了。
剩下的少年少女们面面相觑，各自皱眉盘算着，也有几人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有些不舍。
“诸位，苏小姐说得有理，下一幅，刘某预定，还请诸位给几分面子...”
“刘公子之后是我！”
......
离开讲堂，李原没有心思去管学生们如何闹腾。
今天的课已经结束，他本打算带着葫芦打些酒去，却在书院的回廊上遇见了姜老先生。
姜老先生是宁国书院的国学先生，满腹经纶，才学可谓宁国第一人。
至于李原前世看过的那些文学著作...那些东西哪里还记得。
只是姜老先生的年纪有些大了。
此刻他正站在栏边，望着院中落下的雪花，神色宁静。
李泽走到他身边，没有开口，抬头望向天空。
今天并未起风，但雪还是不小，院中积了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下或许会没及膝盖。
前世李原是南方人，雪对他来说算是有些陌生，但在心中，他还是极其喜欢这样的场景。
只不过来到这里之后，他也没有心思去喜欢，直到最近才偶尔看雪。
在漫天白雪之中，他也失去了另外一样喜欢的事物。
下雨。
宁国极少下雨，最常见的便是冰晶与雪花。
许久，姜老先生叹了口气，然后从院里收回目光，转头望着李原。
“怎么了？”李原问道。
“李原，你知道吗，我很老了。”姜老先生平静说着，声音却有些嘶哑无力：“我的那几位弟子们难堪大任，宁国书院，我希望交到你手上。”
李原沉默望着他如雪般的须发，明白他的意思，但没有接话。
姜老先生真的很老了。
几年前李原来这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
有件事情李原也有些好奇。
“老先生，您说...在宁国之外，会不会还另有一片天地？”
姜老先生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或许有...”
他不清楚李原问的另一片天地是什么，李原也不知道他答的是什么。
宁国无法规避天道，生老病死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谁也不知道死亡之后是什么。
即便李原此刻就站在这里，他依然不知道答案。
宁国之外，也可以是数十万里山林之外。
他曾经问过姜老先生一个问题。
这个世界有没有仙人存在。
这个问题看上去很天真，但李原来到这里，本就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而姜老先生曾经给的答案让他有些心灰意冷。
他说，仙人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宁国是普通的宁国，这个世界也是平凡的世界。
“宁国的人们，实际上从未停止过对外的探寻。”姜老先生忽然说道。
“结果呢？”
“我告诉过你，宁国之外数十万里皆是山林，没有人迹。”姜老先生平静说道。
“那数十万里之外，甚至百万里之外，还有更远的地方呢？”李原问道。
姜老先生摇了摇头：“没有人到过那里。”
李原懂了。
对于宁国来说，数十万里的距离听着很简单，但实际上真的很恐怖，而人的一生，并没有多长的时间。
他们从宁国出发，走出很远，然后折回。
或者一去不回。
宁国之外？
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