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夕阳下的大木箱

一束阳光透过枝叶像温暖的爬虫照射在布语的脸上。

她侧了一下脑袋,感到微微凉意,想抓住被子盖在身上,却被手里捉到的青草冰醒。

“这是哪里?”

透过眼皮的缝隙,她看到了一束淡绿色的阳光。

等到全部睁开眼睛,并茫然地从地上坐起来,她呆呆地盯着眼前的一切,一只手不由自主地轻揉着脑后的头发。

她摸到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将手拿到眼前,被掌中散发出淡淡腥气的红色液体吓了一跳。可是再摸过去,头上并没有伤口,而发丝上还有一些梅花色的血痕。

头似乎痛,又好像不痛。

这种痛像记忆里的痛,又像梦中的痛。

她发现袖筒破了,由袖筒看向胳膊,再看向胸前的衣服,整件衣服破烂不堪,似乎刚从满是恐怖怪兽的荆棘里逃出来。

糟糕!

连裤子也给了她这样的印象。

奇怪的是,身体上虽然好像带着记忆,或者梦中的疼痛,却一点点伤口也没有,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划痕。她站起来走一步,身体疼痛一下,走两步,身体不痛了,走三步,身体变得十分轻盈。

她环顾左右,很快便认出,这是山顶的一片密林,她经常同龙泽和沼畔到这里玩耍。可是回忆了很久,她始终没能想起今天她约龙泽和沼畔到这里游玩,更回忆不起她有过这样的打算。甚至,今天是哪天,昨天又是哪天,她都想不清楚。

树林上方的阳光在变幻着,傍晚就要来临了。

“龙泽?”

“沼畔!”

她试着叫了两声,空荡荡的回音令她感到不安,攀着下山的青石与衰草跌滚着跑去,不时恐慌地回转头,想看是否传说中的精灵会突然夺路而出,将她拉入古老史书般严肃阴森的山林傍晚,而仙国晚钟就要响起……

快到下山的那条小路,布语不害怕了,却担忧起来:“要怎么跟妈妈解释?”

她越跑越慌,心思越乱,目光捕捉到正蹲在河畔捉鱼的邻家男孩,她揪住了他的耳朵:“我妈妈在不在家?”

“我,不知道。”

男孩还不到四岁,口齿有些不清。

屁股上被踢了一脚,他咧开嘴大哭起来,从泪眼中看清是布语,他犹豫了几下追上来,又被布语用指头弹了一下脑瓜。

男孩哭得歇斯底里,胖胖的小脏手把脸抹得乌黑,但他既追不上布语,也表述不清布语怎么打了他。这正好给十岁的女孩布语逃回家里的机会。

布语总是这么淘气,对什么都好奇,而且总有理由找到快乐,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跟家禽家畜招手寒暄,吓哭玩弄昆虫的孩子,揍怕生拔鸡毛的男孩。

她哼着小曲撞进半敞的门内,走到房间门口才想起自己的狼狈样,可是,已经来不及躲藏了。妈妈的双脚放慢速度,缝纫机上的针渐渐停止工作。“怎么这么晚回来?”

“值日。”

“你今天不是放假吗?”

“……”

“走得那么早,这一天跑到哪里逛去了?能不能早点回来,写好作业,帮家里干点活?到现在,鸭子还没有赶回家。”

接下来是妈妈的责骂,布语将摸起的书包摔在床上,冲出院子,一路哽咽着朝远处的大河跑去。走到村边,她抹了一把眼泪,穿着鞋子蹚进河里。

夏日的河水并不冰冷,但此时她打了一个激灵,脸上的“小河”跟脚下的大河一样流淌着。

“总被说,总被骂,不如被河水冲走算了。”

脚下的滑石让她不停地趔趄着,“妈妈不喜欢我!”

布语还没到自己进行反思的年纪,她总是无限夸大爸爸和妈妈对她的管束,认为所有人都不喜爱她,她是多余的。

夕阳的颜色越来越暗,随着她深入柳林中的河道溜上山巅,要跟这蝉鸣之夏的普通一日道别了。

“我真的要被河水淹没吗?……”

渐来的黑夜让她闯进无尽的悲伤中,虽然以往的许多时日,她也经常同妈妈拌嘴,因为她干的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可是今日,身体莫名的疲倦,冰冷河水的刺激,往日受到的责骂,都无限地扩大起来,当脑海里浮现出往日瞧见的一只只被猎人杀害的动物,她弓腰捂住嘴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啼哭。

眼里含着几滴泪珠,“好可怜!”

她不停地轻声重复这句话,在可怜自己,也在可怜动物。在她的心灵深处埋着一个巨大的愿望——让所有猎人都放弃屠戮,让所有的生命之花都不凋敝,灿烂地绽放。

可是今天,这一切好像要随着她的脚步而止住了。

村庄远远地被甩在身后,那一群鸭子还没有露面。

布语舔了一下上唇的眼泪,越走越伤心,她并不知道死亡的意义,但她亲历过死亡。那是一只已经长到少年一般大小的黄鸭,它不知生了什么病,病恹恹的,摇摇摆摆地在院子里晃荡,最终奄奄一息,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布语为它找来一只竹筐,在里面铺满软香金黄的稻草,这看来温暖华丽的小窝,却无法令黄鸭提起精神,它不吃一口精美的饲料,也是在这样一个夏日傍晚,永远地垂下了脑袋。直到它的身体僵硬,布语才忍着泪水将它抱到河边的堤坝上。

“小鸭子,安静地睡吧。”

“小鸭子,我会想你。”

她蹲在那里说了许多絮语,直到尽情地哭过,才站起身道别。

此时,那一晚的痛苦又都涌上心头。

“我被水冲走了一定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可怜。妈妈不会,她忙着缝制她的衣服,因为那些顾客都很着急;爸爸不会,他忙着猎杀动物。爷爷呢?”

这个问题她想了好久,她很爱爷爷,她也知道爷爷爱她。

她沉浸在悲壮溺水的情绪里无法自拔,河道越走越深,眼前是深深的柳林与高山,黑暗吞没了一切生机,却不令她感到害怕。她想走进那个她不了解,也似乎没有多少可怕的死亡里。

可是,就在这时,远处逶迤而下的一条傍山公路上的一辆自行车迎面骑过来,渐行渐缓。她看到一个男人跳下自行车,正吃力地搬后坐上的大木箱,并一路蹒跚着走下开满野花、长着柳树的斜坡,朝她走过来。这个人很快就发现了她,并迅速将箱子放到地上,目光紧张地在她身上挪移,一只胖手摸向腰边。

“你好呀,小姑娘。”

看着这个表情有点古怪的家伙迅疾地朝自己走来,布语吓坏了。

她的眼前现出最近新看的一部枪战片的镜头,她无法劝说自己不相信这个动作是在掏一把闪亮的驳壳手枪,而且,那只大木箱子里装的一定是准备抛弃的一个受害者。

箱子里究竟藏了什么?这个男人选择在深夜抛掉它,到底出于什么可怕的原因?此时布语在脑海里浮想联翩,她一点儿也不想死了,甚至十分惧怕死亡,觉得想死的想法太荒唐了。

她只感到一股力量由大脑里发出,两股气流冲向双腿,折返身像飞一样在湿滑的河里朝来时的路飞奔起来。浅水没了她的膝盖,她的衣服全湿了,可是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只在乎自己怎么能够活下来。在远处那个男人讶异的目光中,她不停地飞奔着,好像突然会了轻功。

“千万不要开枪,不要!”

她在心里咆哮着,待跑出一大段距离,才敢回转身,那个男人还呆呆地站在河边。

“这下,他无法得手了。”

布语再次飞奔起来,劫后余生、大难不死的感觉令她的心情一下子愉快起来。跑回村边的河道口,她看到爷爷正走下坡道,下到了河边的浅草丛里。

而站在远处的男人,还在发愣。

他的心情复杂极了,一寸一寸地回忆着自己刚才的行为,想看出自己是不是露出了什么马脚、什么破绽,被这个人类的小女孩发现了。

他有点忧心忡忡,回忆起女孩逃跑时的狼狈情景,又十分想笑。他回转身,准备去取箱子,看到箱盖被掀开一道细缝。

几只圆溜溜的眼睛挤在箱盖下面,看到这个男人朝坡道走来,一只尖尖的毛茸茸的小鼻头从里面探出。

“爸爸。”

听到这声呼唤,男人不免充满担忧地朝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注意这里,他上前不费什么力气地就把箱子搬起来,趔趔趄趄地朝着河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