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审判前的等待(上)

吹着海风,沐浴着夕阳,阿黛拉站在迪欧维勒太阳广场的观景台上,她已经忘了如何来到这里,只知道这里尽收美景,令她沉醉。

“来得比我预想的要早。”

令人胆寒的声音从地底幽幽地传来,还未等阿黛拉作出反应,眼前的风光就化为一片火海。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红色的闪电伴着炸裂的巨响划破长空,所到之处皆是飘零的灰烬和闪烁的火光。

阿黛拉惊恐地看向四周,不禁连连后退,脚跟却被柔软的东西挡住,差点摔倒。低头回看,倒在血泊中的人竟然是达西!?阿黛拉慌张地摇晃着他冰冷的身体,得不到回应。这时,她顺着延伸的台阶看去,才发现她的爸妈,维德维奇夫人,老院长……一张张阿黛拉熟悉的面孔,睁着不甘的眼睛横卧在道路旁,死状凄惨。

这些人里没有伊莎贝拉,她在远方的神殿门前,头发被一个没有脸的人死死攥着,她双目紧闭,不知生死。

阿黛拉想冲上去,腿却如同灌了铅一样,她低头,发现血泊倒影中的另一个自己瘦骨嶙峋,铁索缠身。

“你能做什么?凡人?”

远处的黑影讥笑着。

“咚咚咚——咚咚咚——”

地底再次传来巨大的声响,且越来越靠近地面,好像就要破土而——

“轰!”

巨大的震动将阿黛拉震倒在地,神殿的穹顶炸裂开来,冲出一头血肉模糊骇人怪物,顿时漫天的乌云开始翻腾,红色闪电像铁索一样缠向它。它煽动者血色的翅膀直冲云霄,然后又笔直飞下,腐烂的血肉从它的身躯上散落,肆意的亵渎着这片圣地。

阿黛拉注视着这头怪物,瞳孔不由自主地振颤着。

而怪物那已经腐朽的、空洞的双眼,也看向了她。

它只剩下几块烂肉的下颌挤出了一个诡异的笑。

“呼——”

阿黛拉倒吸一口气,猛地站起来,结果被厚重的茶几绊倒了,“咣当”一声好大的动静。

真实的痛感自胳膊和肋下传来,她努力睁大眼睛打量着四周,周围不过是装潢精致的会客厅,四处被奢华的圆吊灯照得熠熠生辉。几个女仆似是刚从瞌睡中被惊醒,害怕又不知所措地看着她,门外还有盔甲和铁链急促的声音。

“啊……是梦……”

阿黛拉双手捂着脸,反复揉搓。

窗外的天已经开始泛白,她在众多人的注视下尴尬地爬起身,掸了掸,瘫坐在沙发上,呼吸急促,额头满是汗珠。门外前来查看情况的众多侍卫,见无事发生渐渐散去。

“你怎么了?”

一个佩长剑的男人问道,他是个长官,十分高大出挑,三角纹身下的眼睛难掩疲态,估计一夜没合。

“我睡了多久?”

“一个晚上。天快亮了。”

“这么久……一直没传唤我?”

“没有。”

阿黛拉叹了口气,自己像被绑在案板上又迟迟不挨刀的猪,坐立难安又无可奈何。她来到窗边,黎明前的蓝色港口很好看,但路上的行人好像过于拥挤了。

碎石路、石板路甚至草丛里那些泥路,到处是匆匆的行人,他们带着兜帽,手捧一盏烛火,脸上写着喜悦与虔诚。

在阿黛拉不解时,那名长官站到阿黛拉的身后,看着窗外星星般的光点有些感慨,

“所有人都沉浸在神降临的喜悦里,没人顾得上审判罪人。”

“那我就在这里自生自灭吗?”阿黛拉转身问他。

长官没理睬,拉上帘子,示意阿黛拉离窗户远一点,然后走出了房间。

“嘿,你!我弟弟在哪儿?”

没有回应,女仆也只是悄悄偷瞄她,窃窃私语。

屋外响起了歌声。阿黛拉散着头发,穿着精致却陌生的衣服,落寞地站在这冰冷的会客厅中央,她成了无助的笼中鸟。不远的地方,迪欧维勒最大的广场上,万人齐聚,手捧鲜花与烛火,等待着黎明。

“旧日的声音啊~

请给予我们方向~

原谅我们的愚笨~

宽恕我们的罪~

看这鲜活的心脏~

看这彷徨的灵魂~

它们都属于祢~

只愿脱离这苦暗~

只愿看见神庭的光~

……”

清晨的钟声响起,伴随着朦胧且空灵的歌声,令阿黛拉感到恍惚,噩梦的余波还在脑海中荡漾,她失神地满屋子踱步。

这里很宽敞,是教廷招待各国贵客的门面,作为禁足之地过于豪华了。墙边大理石台面上的镀金工艺品摆设,在低调和奢华中达到了微妙的平衡,此时却无法吸引一向喜欢黄金的阿黛拉。

她抬头叹了口气,眼神突然被牢牢地攫住了。

阿黛拉的头顶,这个宽阔客厅的穹顶上,是构图极为复杂的六等分的巨幅壁画,紧凑又细腻地描绘了旧约到新约的各大事件。中央是镀着黄金的的圣三角,每个尖角还镶嵌着象征九神的彩色宝石,绚烂至极。

阿黛拉目不转睛地看着,不顾来自脖颈愈演愈烈的酸痛,从旧神的降临看到旧神创世,再到与新神的决裂、战争、诸神的黄昏、神代的落幕,她对这些故事太耳熟能详,和这片大陆上其他常听教士讲故事的孩子一样。正好,这里,这个叫迪欧维勒的地方,就是这些故事的起点。

除了精美的画工,令阿黛拉注意的是这幅画作中新神的形象,和民间教会小学的书籍不同,没有狡黠奸诈,面露凶光,却异常儒雅,像是兄弟里最听话的那个。在第三章的中段,新神诞生后的画面,他藏着双手站在三旧神的身后,怎么看都是一个乖巧又好奇的孩子。

这或许是一种更高明的手法。因为第四章的开始,那场轰轰烈烈的背叛和屠杀就开始了。阴暗的背景中那张恐怖的燃烧的脸,获得了“邪神”之名的他,形象变化之大令人无论看多少遍都感到胆寒。瓦拉卢卡,从火种中诞生的烈火之神,众神推举的新神,本是最贤明的引导者,接过旧神圣职的继任者,成了所有美好事物的叛徒。

然后是熟悉的、惨烈的战斗,画中的女武神还是赤裸着身体挥舞铜剑的形象,悲壮地死在与邪神的战斗中。最终,以人间三神陨落,日月星三天神和山海风三地神重伤,提尔、迪尔和瑞尔三位主神抱恙回归神庭的代价封印邪神瓦拉卢卡而告终,神代也就此落幕,后世人称这场战斗为诸神黄昏。

神代之后,是旧神祝福下的属于人类的时代。

穹顶的内容似乎到这里就结束了,阿黛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顺着最后一章向下看去,才发现窗户的上沿有一幅长长的壁画。

风格和质感都很新,画师用华丽又写实的笔触记录了教廷的诞生、运作以及人类的繁荣发展,也记录了一些宏大的宗教战争、著名的异端和邪教审判,甚至连赤龙王朝的王都基力安陷落一事都记录下来。

最后的最后,和阿黛拉预想的一样,用非常夸张的手法描绘了圣子借助旧神合力之威能终于杀死邪神的故事。

通篇看下来,这些神话故事确实令人振奋。阿黛拉没经历这壁画上的任何事,如果是小时候,她只会觉得遥远而想入非非,可现在,她觉得触手可及,不,她甚至觉得已经置身其中。

壁画盯久了,画面好像动了起来,仿佛能听到千军万马的呼喊,听到神明的怒吼……她摇了摇头定神一看,那些画面又静止不动了。

“哼,都是杜撰罢了。”

理智带她重回现实,阿黛拉冷哼了一声。

再精美的画,再精心编织的故事,在阿黛拉这个瞥见一隅的人眼里都不堪一击。

瓦拉卢卡哪里是什么诞生于火种的新神,他来自瓦伦之庭,他是瓦伦的王。

女武神也不是人神瑞尔选中的人类少女,瓦尔基里是神庭女战士的统称,她们有很多,她们长着绚烂的翅膀,不骑天马,也不赤身裸体。

瓦拉卢卡也没死,他的爪牙遍地,酝酿着可怕的事情。

……

更重要的一点,阿黛拉低头看向胸口,“维拉”,这个名字,以及禁忌的螺旋图案,在教廷的自我歌颂里只字未提!

阿黛拉这辈子见过三个神迹,十三年前的邪神降世,三年前雪夜的双魂一体,以及不久前布伦希尔德的现身……她的信仰已变得支离破碎,只相信自己的经历所构筑的一切。这个世界的真相远比旧神信徒们宣扬的深邃,深不见底。

所以阿黛拉对这些虚伪又冠冕堂皇的故事嗤之以鼻,伴随着这种嗤之以鼻,她油然产生了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好像脱离了这个弥天大谎的笼罩,成了一个清醒的人。

但代价是什么?

噩梦又像潮水般涌来,客厅的金光黯淡了下去。

代价是,成为了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有罪的人,永远在逃离,永远在寻找,而且最后的最后,她也不认为自己是清醒的人。

她有得选吗?

阿黛拉思考了一下,若是以前,毫无疑问,没有。但现在情况似乎变了。

她不再是恶魔了,那一半血液和姐姐一起被禁锢在这具身体里,她也找到了失散的弟弟,冰释前嫌。这正是她从前想要的,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撇清罪责,供出包括维拉之心在内的一切,运气好能衣锦还乡,把爸妈接回来,种种葡萄,酿一些酒,偶尔去港口做些买卖,过上小时候憧憬的生活。

或者……

继续沉沦于虚伪的宏大历史的参与感,费心费力地和教廷拉扯,保守着秘密,等待获得自由之日抛弃家人再去寻找那渺远又可有可无的真相,找女武神赎回另一个自己,然后,向魔神瓦拉卢卡寻仇?

想到后面这一个选择,阿黛拉不由得咧嘴苦笑。

看起来,这个选择并不难。

真的吗?

“伊莎,伊莎,”

一些熟悉的笑容出现在脑海里,

“姐姐……”

阿黛拉捂住脸,瘫倒在沙发上,蜷成一团。

窗外渐起的嘈杂令阿黛拉心烦意乱,她恨自己竟然睡的着觉,竟然没想着多花点时间思考未来。不,她想了想,认为自己已经没有出路了。

突然,阿黛拉把头“啵”地从膝盖里拔了出来。

她的眉毛一点点紧皱在一起,她像对着一桅杆的绳结发愁到天黑的毛头小子,突然注意到一根松动的绳头。

阿黛拉低头,捂着胸口,左顾右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闭紧双眼。

“我知道你能听得见,听着,我不在乎你藏——”

“无需多言,”

阿黛拉愕然,她的心声竟被打断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会告诉你,阿黛拉,我会全部告诉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