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根山
  • 吴景娅
  • 11631字
  • 2020-06-25 01:43:15

女人的天敌

1

大病初愈的奕华,走在小城的街道上,想起上官老师安静的笑,白底碎花的衬衣,花总是蓝沁沁的,下着烟灰色的裤子,一切都是安静的,包括厚镜片后的眼睛,从不惹春色似的,就觉得上官老师像一个蚕儿,躺在洁白的茧里,与她隔了永恒的距离。奕华明白了:有些人和事,不见得是传奇,有什么巧合或因果。往往是无头无尾,支离破碎。完了,就随风而逝。

她想这些事情时,正走到上河街的尽头。

小城其实只有一条街,以山为核心,绕河。山的阳面所对,便是上河街,山的阴面所向,便是下河街。两街陆路交接点是县中心中学。另一头,一桥把两街合二为一,水在桥下缓缓而过。尤其是初秋过后,这里的水就细了,露出嶙峋的青石,多有伸向水底的石板,使这里成为小城天然的洗衣场。

透过桥洞,也看得见江口,江口在桥的对面很孤独,包括灵应石。自那件事情后,小城再没有人上去过。奕华望了望灵应石,只觉两根“桅子”已很衰老,像耄耋之年的男人,站在那里,沐风浴雨,怪可怜的。想想,小城人好愚蠢,竟指望这两根可怜的家伙来拯救自己的命运,小城人亦可怜。

奕华坐在石桥上,发现堤岸过去像密林般的许多石“桅子”已不复存在,让堤岸顿时萧条。今年夏天的水,退得极快又狠,水退后,只剩下空旷而肮脏的河滩,大片大片的巴茅草已在沙与鹅卵石的交织间疯长。及人高的巴茅草像一种舞台布景,布置出这里的暧昧和神秘。奕华感到了它们的不洁以及刺激的氛围。她从大片巴茅草丛的边缘绕了过去,接近洗衣场。

奕华喜欢这里。

每个礼拜天,这里都聚集了小城差不多一半的女人。她们穿着露胳膊露腿的花背心、花裤衩坐在大青石上,或干脆站在水中,搓、揉、捣着衣物什么的。她们捣衣的动作,简直让奕华着迷:随着手臂的起伏,头发飞舞,双乳也在飞舞。捣衣的动作在南方清澈的水边,成了最性感的舞蹈,伴着木头击水的声响(奕华觉得那捣杵也像“桅子”),闷闷的、闷闷的,很古老的声响,奕华看到有些年轻的乳房仿佛就要冲出来似的。

洗完衣服,女人也不会轻易离开。她们把洗干净的衣物,铺在大青石上,然后选一些干燥平坦的石头躺上去,露胳膊露腿地晒着太阳,三五成群地聊天,东家长西家短。它成了小城女人每周的一次议会,一次派对,很感性和性感的派对。

奕华经常喜欢坐在桥上看,看到花花绿绿的女人、花花绿绿晒在大石头上的衣物,她就不会那么反感“妇女”这个词了。因为正是妇女弄出了小城的某种热闹。

在很多时候小城是冷清的。为什么冷清?随着长大,奕华也略知一二:小城的男人太少了。

小城的居民分土著和移民。据说小城最先的居住者来自中国北方。他们勇猛骁战,是被派来戍边的。所以小城人的语言中至今还残留着北方方言,比如叫女孩为妮儿或小妮子。而历史上这里又是进渝都城的要塞,兵家必争。争来争去,男人在战争中亏损,女人在战争中孤独;更奇怪的是,南亘山的山水先天养女不养男,曾有过十年不出一男婴的传说。土著女人生得高挑、白皙、灵巧。有民谚曰:美人挤破南亘山,柳眉杏眼屁股圆。男土著却矮小、瘦,弱不禁风似的。他们的细胳膊哪里抱得动丰满的女人?而小城的新移民,是指六七十年代从外面移来的一些单位,它们多具野外作业性质,如某某冶金部门、地质队、石油开采队。它们在这里留下大本营,留下妻儿老小,留下孤寂的长夜和床枕,奋斗的男人在远方。他们与这座小城的联系,也许是每周一次、数月一趟,甚至一年只有12天。一大批孕妇或壮志未酬的怨女在这里望眼欲穿。但是,奋斗的男人总在远方。

奕华知道,小城一年只有几天的真正热闹和欢喜,那就是春节。那几天,小城的风俗与所有地方都不一样,从不时兴彼此拜年、串门、走亲戚,许多家都是门窗紧闭。但大街小巷全是小孩子在闲逛。突然变得慷慨起来的大人,大把大把地拿钱给孩子,让他们随意逛、随便吃,孩子们成了最快乐的流浪儿。他们在街上流浪的时间越长越发讨大人的欢心。有些孩子似乎明白其中的奥妙,他们会三五邀约,通宵也不回家,找一个避寒的地方打牌、聊天、游乐,困了,就靠在彼此身上睡一睡。

奕华的父母是小城里很少不这样做的父母,反而不让奕华出门。在这样的时候。他们,一个看书,另一个也看书,也让奕华看书。奕华家的春节比平时还冷清。

奕华也曾经溜出去过,趁着父母都去单位加班的一个下午。她发现街上的热闹也是虚假繁荣,到处都是吃饱喝足的孩子在无事生非。他们把火炮炸得震天响,却始终压不住另一种声响。

奕华听到了,她很奇怪,为何其他的孩子对这种声响充耳不闻呢?这种声响从许多人家的门窗缝隙传出来,漫卷了小城,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小城在摇晃、喘息,上气不接下气,偶尔还有高亢的吟唱响遏行云,像有上千头的妖魔在小城上空轰轰行走。奕华被这种巨大而集体的声响惊呆了,它像是从某个洞穴伸出的神秘之手,扼住她的咽喉。她感到口干舌燥,脸颊滚烫,一股热流撞击身体,发疯似的疼痛。她拼命往家跑,一到家就躺在床上。没想,身体又涌出一股热流,在床单上看得很清楚,那是血。

奕华有了初潮。

妈妈对奕华说:从此你是女人了。

奕华讨厌妈妈说她是女人。讨厌自己成为了女人。讨厌每月的不期而至,讨厌关门闭户的春节,讨厌无耻的声响,讨厌男人回家。

奕华就喜欢没有男人气息的地方,譬如,这样的洗衣场。女人把最美的和最丑的都露胳膊露腿地展现出来,女人不再乔张作致、装精作怪,女人与女人血浓于水,相安无事。

当然,奕华也发现,这里的女人好像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排斥着男人——她们大堆大堆洗着的往往就是男人堆积如山的衣服;高兴的,是男人就要回家来;骂骂咧咧的,是男人久久不回家。当她们不谈论男人的时候,她们的情绪会降到冰点,无精打采,捣衣的动作不再是舞蹈,像在摧毁——“空”“空”“空”地击打在大青石上,上面密密麻麻的“桅子”浮雕,因了这年年岁岁怒气冲冲的击打,模糊得不成样子了。

偶尔她们会集体兴奋,那是突然有一个男人从桥上走过。如果是个比较年轻的男人,如果他心血来潮坐在桥石栏上正往这边看,那些站在水中勤劳的女人,立刻便会直起身来,拂拂头发,整理衣衫,搔首弄姿起来;至于正在捣衣的女人也会让动作由激烈变得轻缓,甚至像正在开派对的淑女,笑声也装腔作势了。

那时的奕华怎么也不明白,女人因为男人,会有如此多的面孔。为此,奕华更讨厌“妇女”这个名词:她们像妖,变幻无穷。为了不回家的男人,变幻无穷。

但讨厌归讨厌,她却偏偏往妇女成堆的地方凑。从这点已看出奕华性格矛盾性的端倪。此时,她已走到洗衣场,走过妇女们的当中,选了一块大青石坐下,带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她坐的石头上,也刻满了“桅子”,横横竖竖,向水里延伸。水清澈,小鱼小虾在这些唐代雕刻成的“桅子”上成群结队地聚集,让“桅子”有着漫漶的感觉,在水中一动一闪。

大多妇女都洗完衣服,坐在离水稍远的地方,晒九月底的太阳,聊天,东家长西家短。

今天她们没聊男人,聊着姚俐俐。一个女人说:姚俐俐疯都疯了。出了那件事后,她差不多变成了祥林嫂,见人就说“不是我推她下崖的哇,不是我推她下崖的哇”。自己做了缺德事还不承认,她凭什么扇人耳光把人给扇死了嘛?另一个女人说,她也可怜,总是孤人一个。年底男人又回不来了,说要提干了,不能走。男人又不让她去,怕误了工作,影响不好。

“那姚俐俐明年不怀娃了?也30岁的女人了,再不怀,怕也怀不上了。”

“谁知道?她那么先进,唱样板戏唱得那么跩,革命新女性,未必稀罕要娃。”

“你说错了,想都想疯了,还说想生个小子呢,不定就要请假去青海探亲了。”

“探亲也只有12天,除去路途,一周还不到呢,就能折腾出一儿子?她那身刮骨肉?再说,听说在那海拔高的地方一折腾,是要死人的。”

“瞎胡说,人家当地人也是要折腾的。”

……

奕华听着女人们的东拉西扯,知道了妈妈为什么瞧不起小城的女人,说她们是婆婆嘴,只会说闲话。奕华虽然似懂非懂,但也觉得女人们谈论的没啥意思。只是奇怪:女人谈及男人,哪怕鸡毛蒜皮,都又风趣又丰富,妙语连珠。而女人一说起女人,除了刻薄,就没有其他的智慧了。但,听到说别的女人的坏话,女人又是受用的,哪怕与那人无冤无仇。女人的天敌就是女人吧?譬如,姚俐俐。

2

奕华第一次真正见到她,是在父亲的办公室。那是上官老师刚跳崖不久,姚俐俐成了小城最大的焦点人物。奕华曾在心里描绘过她的样子,把她往丑里想。但见到姚俐俐,还是很吃惊:她竟长成那个样子。

姚俐俐长得并不丑,而是让人不舒服的那种。脸不大,却面如圆盘,很薄,瓷盘子似的。双眉高挑,眼珠微凸,再加上鼻小嘴阔,恍然看去真像一只开动脑筋、寻找着登陆点的青蛙。

她走近爸爸的办公桌前,让她坐,她别着身,用半个屁股轻轻挨着板凳,轻脚轻手,像只猫。手一抬,泪已下。她说:蓝校长,我是活不了了,不知该怎么活了……声音那样沙哑,语速急骤,如过山车,快飞将起来似的。泪,又簌簌而下,也不拭,薄薄的脸被泪弄成了一盘糨糊。却突然,头一偏,溜着眼看人,耍娇。

那神态,让奕华呆住了。那一瞬间的神态,让奕华记了一辈子。怎么说呢?原本好端端地低着头,楚楚可怜,忽而翻起眼,向着人,似笑非笑,像钝钝的剑,慢镜头似的刺来。奕华在长大后看陈凯歌的电影《霸王别姬》,看到演小豆子他妈的蒋雯丽,也有这么经典的一翻一耍娇,才知那不过是女人对付男人的常规武器。

但,就是因为这个眼神,奕华开始讨厌起姚俐俐。只是她没想到,这样的讨厌也会是一生刻骨铭心的东西。而在洗衣场,奕华有种冲动,想加入到诽谤姚俐俐的队伍中去,因为那个她讨厌的眼神,更因为上官老师。那些婆婆嘴们针对姚俐俐的坏话,在奕华看来,太轻描淡写,无创造性,更无打击的力量。而如果她参加到这群妇女的队伍中去,她的话将是踏在姚俐俐身上的一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心竟是这样的毒,至少这一瞬,奕华自己也一惊。难道只是为两面之交的上官老师?

奕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上官老师?本身,她并没有这样的察觉,是后者的死亡告诉她的。死亡能告诉人们的,也许是正常的情况下穷尽一生都不会知道的真相或玄机。

奕华在发高烧前不是经常坐在自家的后门口、望着男根山发呆吗?妈妈不是讥讽她还没学会爬,就想飞了吗?妈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如果妈妈知道,会很伤心,因为奕华竟是以缅怀母亲的情感在缅怀着上官老师。她希望的母亲就是那样的,踩着缝纫机,“嗒”—“嗒”—“嗒”,制造着美丽的新疆舞平绒小背心。说话低着头,像盛放在天堂的菊花,安静,不惹春色,连香气都不曾拥有。那是奕华理想中的母亲,微笑,春风一样的和煦,从不揭露、指手画脚。而奕华的母亲太聪明了,她轻而易举就能识破一切,谁在她面前都很难装假。谁也不能,包括父亲。

有时,奕华觉得母亲就像自己的天敌。

过12岁生日那天,奕华决定了一生的走向:当作家。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父亲没说什么,但感到他的眉头凭空一皱。这位小城中心中学的副校长,在家几乎都扮演着沉默的角色。而在另一中学当教务主任的母亲却说:还没学会爬,就想飞?奕华才知道母亲其实早就知道她的心思,所以才有那张纸条。母亲何等聪明。奕华有点后悔向母亲的坦诚,觉得是件很丢人的事。母亲的聪明总让她有这样的感觉:又被母亲剥去一种保护层,剩下赤裸的、可怜的自尊心。为此,她更有了怨懑。

所以,她竟希望另一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却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大逆不道。母亲是不能选择和更改的,每个女儿都得无条件接受,并爱着。不爱母亲的女儿还叫什么女儿?

奕华极为痛苦。所以,她常常发呆。发呆是她平衡内心挣扎和矛盾最好的方式。她也想在发呆中,找到逃避之路,但母亲不让。她会在奕华发呆时,用各种方法把她拽回,让她不得不重回痛苦的真实世界。

于是,奕华便喜欢跑到妇女成堆的地方,听妇女们东家长西家短,这也成了她逃避的方式之一。比起聪明的母亲,奕华觉得这里的愚蠢女人倒更像女人,她们至少是热闹的。奕华喜欢与她们搭话,东家长西家短,这样顺着势的平庸或愚蠢,让奕华感到了轻松。她不想自己变得像母亲一样的聪明,一样的一针见血。有段时间,她甚至学会了一手跷着指头,一手叉腰骂人了。不幸被母亲看见了,母亲冷着脸,刻薄地说:你已经很像妇女了,再没有女孩子的清纯了。

这样的话,让奕华霍然发现,母亲其实也不喜欢自己,也暗暗希望女儿是另一个人。

然而,一切皆成定局,彼此都有着无奈,心照不宣的无奈。

……

想到这些,奕华已没多大兴趣加入诽谤姚俐俐的大军中去了。她觉得应该去另一个地方——小城电影院。

3

奕华每周日的下午都会去电影院的门口转溜。它在中心中学旁边,是小城女人的另一聚集地。

周日下午的三点半,这里总有电影,但,女人们大多不是冲着电影来这里的。

这些不约而同晃动在电影院门口的女人,算是小城的漂亮女人。她们来这里,打扮得既慵懒又性感,洗过澡、洗过头,身子还有香皂的气味,披着的头发,水珠还滴滴答答。她们常常穿新衣服过来——找人在上海新带回来的,或学着书上的样式自己做的。小城的女人都有大把无聊的时光,让她们不得不用女红来打发。于是,小城女人多巧手。而这里,电影院门口周日下午的时光,便成为她们的服装发布会的走秀场。

但,照奕华看来,她们比河边的洗衣女更可怜一些。那些女人至少是忙碌着的,手持捣杵的动作让她们不显得孤独,有一种为家务操劳的故事情节支撑。电影院前的女人,穿得漂漂亮亮,才洗过的身子,显出浓郁的诱惑。被残存的香皂气味召唤出的诱惑,弥漫这里,香得令人窒息。恍惚间,你以为这些女人准备停当了,该出发了。结果,仍看到她们毫无目的地在这里瞎逛,逮着谁就说个不停。她们或假装在等人,从偶尔来这里看电影的男人身边穿过。但男人身边总会有别的女人。男人偶尔也会匆匆忙忙看她们一眼,就被旁边的女人拽进了电影院,剩下这些没有男人的女人,无所事事地在这里逛来逛去,穿着漂亮的新衣,我看你,你看我,怅怅对峙。

奕华过来的时候,一红衣女人正走在前面。她头上高高扎了个马尾辫,系着鹅黄碎花的手绢,却让她更显得身长腿短不成比例。她走起路来,身子毫无弹性,直伸伸,硬邦邦,只有屁股不自然地撅着,把胸高高地送出去,像一只弓形的虾试图在做反方向的动作。奕华知道,是姚俐俐来了。想起妈妈叫姚俐俐为“老挺”,奕华“扑哧”笑出了声。

姚俐俐穿了一件介乎砖红或深咖啡色的短袖衬衣,手里端着一只大号瓷盅,端了满盅的新上市的桂圆。她肥大的衣服在她走路时飘来荡去,使她的身子像伞骨一样去撑着大伞。她对两个站在花坛前的女人介绍,衣服是丈夫在北京开会时买的。男人心粗,忘了尺寸,所以不合身。但衣服是上好的的确良。说着,竟流泪,言语幽幽:我不知还活不活得到他回来……两女人边伸手从她瓷盅里拿桂圆吃,边安慰:别说丧气话。那女人跳崖不关你的事,是她自取灭亡。你要放宽心,养好身体才是。

姚俐俐含泪道谢。

不一会,她身边又围上了几个更年老一点的女人,其中一人还很像干部。她们伸手在瓷盅里取桂圆吃,用贴心的话安慰着这位已非常消瘦的军属,桂圆壳剥了一地。

被众人围着的姚俐俐,一定产生了某种幻觉,以为自己成了女英雄似的,说话突然提高了声音,有了慷慨,饱含热泪说:大家想想,姓上官的家伙为何要阻止一个革命的行动?一而再,再而三,又没挖她家的祖墓,她究竟为什么?后来才知道,姓上官的在大学竟学的是什么考古,专门去研究封建社会帝王将相的坟墓和尸骸,真够让人恶心的。那些东西(“桅子”)留着,特别毒害青少年,我们当老师的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吗?

女人一片“哦呜、哦呜”的赞成声。但已显得心不在焉,只顾着伸手拿桂圆吃,地上又堆了不少果壳。只有那干部模样的女人,受到姚俐俐一番话的感染,很激动地抚着她的背说:姚老师,你受委屈了。我们要向有关方面反映,辨别是非,弄清黑白,让那些谣言没有藏身之地。干部模样的女人的话又引起那群女人的一片“哦呜,哦呜”声。

奕华在旁边听着,第一次觉得南亘山人的这种土话怎么听怎么难听,像公牛招呼母牛的声音。尤其是从女人尖尖嗓音里发出来,让人难以忍受。奕华做了件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挤到女人堆里去,伸手在姚俐俐的瓷盅里,把所剩的桂圆全部抓完,也学着女人们的样子,一口一个,只是呸呸有声,恶狠狠地把壳吐到地上。

这一切,很快,快得让奕华差点踩到干部模样的女人的脚上。姚俐俐正准备发作,又突然看清似的,难堪地笑:哦呜,原来是蓝校长的女儿啊。

失去桂圆的姚俐俐似乎失去了召唤能力,女人们迅速从她身边撤退,去找下一个更有趣的地方了。奕华倒有点可怜起姚俐俐来,她突然间就面对了孤独,一个人站在那里,端着空瓷盅,脚踩一片被嘴巴抛弃了的、还残留着湿润唾液的桂圆壳。在周日的下午,一个丈夫在远方的女人,一个每年或更长时间里只能见到丈夫十多天的女人,正无所事事——没有丈夫需要她去打理,甚至她需要的孩子也遥遥无期。她唯有端着一个空瓷盅,东张西望。

很久,姚俐俐才如梦初醒,端着瓷盅走到花坛的另一端。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一张小城人绝对陌生的面孔。

立刻,电影院前的女人都发现了他,眼睛呼啦啦全盯过来了,烈焰一般,肆无忌惮。一个面孔陌生的男人独自站在这里作焦急的等待状,对于这个女人们的聚集地实属罕见。

女人们迅速打量,立刻就归纳、总结:男人该有一米八五上下,宽肩窄臀,面容英俊,让人似曾相识。

看着他踮脚远眺又不时看表的样子,女人们的猜测都很肯定:他在等待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丰乳肥臀的女人。男人如此高大强壮,配他的女人,当然是丰乳肥臀。

男人仍在焦急,女人仍在猜测。女人觉得猜测也是幸福的,猜测让本来感到无聊的女人觉出了忙碌和某种期待——在周日下午,初秋的阳光像爽朗的笑声。女人们甚至产生了幻觉:不定自己就是那个被等的人呢。这样一想,女人们就开始拂拂头发,抻抻衣服,情不自禁地搔首弄姿。姚俐俐差不多已转到了男人的面前,挺着胸,脸上绽放出了吟吟笑容。

男人并没有注意到已出现在他面前的姚俐俐。他终于等来了要等的人——一一个比他更年轻的男人。他们兴高采烈地从姚俐俐面前掠过,彼此亲密地拍拍对方肩膀,相拥着走进了电影院。姚俐俐的笑,顷刻间像被烙铁烙伤,由红转紫,好惨烈的笑。她的瓷盅“哐当”掉在了地上,砸掉了好大一块白瓷。

但,有一点是姚俐俐没想到的,仅仅几周后,她与这个男人就有了恩怨情仇的瓜葛。

4

小城来了一群北方男人,他们是北京某铁路设计院的勘探人员。十几个男人住进了中心中学风雨操场临时搭起的房子里。他们要完成一项国家重要项目的野外考察工作。

小城对他们的到来,表现出由衷的喜悦,尤其是女人,总找机会与他们搭讪:有事没事去他们住的地方提一桶水,或洗点衣物什么的。因为有关方面在那里安装了好些个公用水龙头,那些水是不要钱的。

女人们并不完全图省钱,是找个借口去接近这些北方来的男人。奕华也去过,拿着几块小手帕,在公共水龙头下慢吞吞地搓揉,正好碰到那天在电影院前见到的那男人也来洗衣服。男人不过二十多岁,用很好听的声音说着普通话,叫奕华“小鬼”。奕华故意生气:不许叫。男人说:偏叫,偏叫。小鬼,小鬼。奕华学着姚俐俐的模样,低着的头突然一抬,眼波荡漾,似笑还嗔地横将过去,娇声说:再叫,我不和你好了。男人被逗乐了:你这小鬼你是谁啊,你不和我好,我也没说要和你好啊。你懂什么叫好吗?

奕华自然是不太懂得。虽然12岁了,但母亲的严格管教,让她对男女之事仍懵懵懂懂。但她觉得这样与一个男人说话,太有趣了。过去,她与周围能见着的男性说话都不好玩。男老师不必说了;男同学要划清界限,几乎没机会;与父亲说话也是一本正经的,从不敢给父亲开玩笑或撒娇。她从来记不起自己与父亲有过什么属于亲情的亲密的肢体接触,除了那次发高烧。奕华在后来的岁月,曾无数次渴望着男人像父亲般的拥抱,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心理医生说,这叫肌肤缺乏亲情的安抚。

而在公共水龙头前,奕华体验到与男人调情的乐趣。并且,学会了在极短的时间搞清一个男人的背景资料并与之熟识的本领。譬如,她很快便知道,这男人姓白,25岁,未婚。

勘探队来到小城一月后,正值国庆。小城在县革委会礼堂组织了一台盛大的联欢晚会。勘探队也出了节目,样板戏《沙家浜》选段:“智斗”。一壮实男人演胡传魁,白姓男人演刁德一。白姓男人站在台上玉树临风,两眼炯炯有神。台下的女人看着,怎么也不像欲加害阿庆嫂的老奸巨猾的反派,倒很像电影《奇袭白虎团》中的严伟才严排长,那是当时全国人民公认的样板戏中最帅的男人。虽然有传闻说该演员本身长了一脸的大麻子,但妆一化,便英气逼人。小城女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见到白姓男人时似曾相识,原来是现实版的严排长啊。从此大家就干脆叫他“严排长”了。由于勘探队都是男人,演阿庆嫂的就是“严排长”在电影院前等待的那个男人反串。他长得清秀文静,只是个头太高大了一点,超过了一米八五。

三个大男人威风凛凛地站在台上,看得小城女人目瞪口呆。她们从未见过几个大男人这么奢侈和漂亮地展现在面前。女人们一个劲地往台前挤,会场有些混乱,以至于拉二胡的人忙着维持秩序,竟忘了伴奏,三个大男人被晾在那里,傻呆呆的,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时,有个女人在人堆里喊起:怎么能让男人演阿庆嫂呢,我们这里的女人都死光了吗?边说边挤到了台前,伸出手让“严排长”拉她,还没待大家反应过来,已纵身跳上台,站在了“严排长”身边。

又是姚俐俐。

台下的女人起哄,不多的男人却大声叫好。男人们公认,姚俐俐的样板戏是小城女人中唱得最好的。

台上的姚俐俐不急不躁,站稳丁字步,来了一个亮相的造型。曾因上官老师跳崖事件牵涉而变得有几分凄惶的那张脸,被灯光一打,简直脱胎换骨,变得神采奕奕,生动而漂亮,薄瓷盘般的脸儿陡然立体了许多。再加上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开司米线的短毛衣,掩盖住身材上长下短的毛病,胸部也完美地凸现了出来——鹅黄色的胸部,像鹅黄色的嫩鸡子,无比可爱地在舞台上蹦跳,令人热血偾张。

若干年后,奕华想起姚俐俐的这个镜头,不由感叹,有些人天生就是演员,永远的生存地也只能是在舞台。还感叹,再丑陋与平庸的人,都有一双水晶鞋等待着。如果找着了,穿上,哪怕只一瞬,都能从灰姑娘变成王子心仪的仙女。问题是,有些人恐怕永远都找不到自己的水晶鞋,只能郁郁平庸终生。

舞台便是姚俐俐的水晶鞋,声未动,一亮相,已有了仙女的雏形。其架势,让男版阿庆嫂自觉退出。二胡响起,“智斗”开始,“胡传魁”几乎靠边站,“智斗”完全属于了“阿庆嫂”与“刁德一”。“刁德一”风流倜傥地唱“这个女人啊不寻常”,“阿庆嫂”眼眸婉转、顾盼生辉地答:“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两人都是一流的好嗓子、好唱腔,棋逢对手,惺惺相惜。“智斗”唱罢,干脆撇开“胡传魁”,唱沙奶奶与郭建光的“军民鱼水情”,唱小常宝与杨子荣的对手戏……

整个联欢会倒成了两人的专场演唱会。姚俐俐的脸越唱越红。唱《红灯记》铁梅的《光辉照儿永向前》唱段时,柔媚地一抬手,使出了兰花指,款款缓向“严排长”,泪眼婆娑,如泣如诉,现场的人无不动容。那一刻,姚俐俐成了主宰人们的女皇。男人正在后悔:平时对这个女人怎么没看上眼呢?女人也觉得素日咋咋呼呼、十处打锣九处都有的她,突然变得不讨厌了。而对面的“严排长”呆呆地望着“铁梅”,已经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

两人顿时成为小城的明星,大大小小的会,没有两人到场唱几段,便不成为会。市里的样板戏汇演,两人获得了一等奖;小城照相馆里摆放的样片,便是两人的各种剧照……奕华甚至在家里也碰到姚俐俐来向爸爸请假,她要去北京汇演了,自然是与“严排长”一道。她对爸爸说,请组织安排,我必须全脱产……

不演出时,两人也形影不离,要排练。早上、中午或晚上,在勘探队“严排长”的宿舍、中心中学后的南墙坡、河边的沙滩……满城的人都听得到他们咿咿呀呀地唱,“这个女人啊不寻常”,“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那声音,有时暗含玄机,有时像一场荷枪实弹的争斗,充满火药味。小城人甚至听到他们彼此的指责、纠正;而有时,更像在打情骂俏,“这个女人啊……”唱腔未落,男的嘻嘻笑场了。女的唱“人一走,茶就凉”,嘴一撅,从头上取下束马尾辫的花手绢,向男人头上一甩,带着花露水的手绢不慎碰了男人的眼睛,男人蹲在地上,揉着眼,叫:嫂子喂,使不得。女人长声吆吆喝,小白啊,让嫂子帮你看看嘛,好不好嘛……

有关俩人的议论自然鹊起。姚俐俐听见了,扭着腰说:乱讲嘛,小白才多大的花花。小白比姚俐俐小五岁多,小城人少见多怪,还从没有见过姐弟恋的,何况姚俐俐是军婚。

姚俐俐倒满不在乎,却急煞了一个人——奕华的父亲,姚俐俐的顶头上司。他到处为姚俐俐辩解:别乱说,小姚就是性格开朗点。有些话说过头要出事的,人家是军婚。奕华的母亲每次见到丈夫这样,会冷笑:“老挺”值得你这样去帮吗?你不觉得你变得与她一样的可笑吗?母亲的话,常让父亲哑口无言,因为它是一针见血的。外面的确已有讽刺奕华父亲的声音,这让父亲很难受,竟为此得了一场重感冒。也让奕华更加深了对姚俐俐的厌恶。

5

勘探队在小城一住就是大半年。人们已把他们当成了小城人,女人们爱把他们当丈夫支使,干点拉煤提水的力气活。小城人已习惯了这样,以为天长地久。

妮儿河的水,冬天是灰的,初春才有了绿模样。懒洋洋的绿,不情不愿似的,更别指望它惊艳了。河滩上的巴茅草汪洋恣肆,从桥上看过去,像辽远无边的森林,密密实实。春风吹起,巴茅草的花絮,雾一般在河滩上飞,银灿灿的,遮天蔽日,像怀揣某种预谋。又像春晓的梦,做得有些不清白——巴茅草统治的地带变得更无限了,仿佛成了要用钥匙才能开启的神秘之宫。

水还很凉,星期日的洗衣场也只有三三两两的人,何况一个平时的下午。

奕华到这里,是与几个女同学捡废铁来了。学校给了每个学生交40斤废铁的任务。另几个女同学离巴茅草林远远的,她们怕。奕华与她们打赌,如果她走进了巴茅草林并呆上了半小时,她们就把已捡到的废铁全给她。

按游戏规则,她必须深入“森林”的腹地,不能让外面的人看得到,哪怕一角衣服。但奕华往巴茅林的深处走,越走越忐忑。她有些害怕了,慌张中被一丛巴茅草狠狠绊了一跤。她干脆坐在了地上,想打发点时间,就往外走。突然,她见着前面不远处的一丛巴茅草在激烈晃动,悉悉窣窣传来声响。她被吓坏了,几乎停止了呼吸,差点就要尖叫。可突然听到很熟悉的一男一女的声音在说话,这,立刻遏制住她的尖叫。

男的说:嫂子喂,让我再吃几口,嚎……嫂子,大啊。女的好像很生气又像在喘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吃……嗯啊……吃……吃啊,就知道吃,你还能吃一辈子?

奕华不知道他们在争什么吃?她不敢站起身来,只能趴着。除了看见那些巴茅草在激烈晃动,听到噼噼啪啪的断裂声,她无所作为。

男人又在嚷着要再吃两口,用很好听的普通话。女人好像真生气了:“这算个啥,有一天没一天的。有本事,吃上一辈子。”

“军婚哪。”

“怕啥,他又有病。说了可以离婚的。”

“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早晚回到你的京城,那里漂亮的大姑娘多得是,没开过苞的任你挑,谁也无法发现你是不是童男子。我只是个穷山沟的土包子,还大你这么多岁……”

女人呜呜地哭起来。趁着她的哭声很响,奕华在地上以手当足慢慢从巴茅草林出来。她没去找那些女伴,而是向小城的县革委会所在地跑去。

小城的民兵指挥部就设在那里。奕华找到巡逻民兵办公室。下午,没人,只有一个戴着民兵红袖笼的老头在那里拿着一叠牌,无聊地玩耍。

奕华很失望,准备走。老头两眼放光地叫住她,像干部似的问:啥事?说。

奕华犹豫了一下,说:有人搞流氓,你们管不管?说到流氓二字,奕华的脸突然通红,身体间竟有一种奔涌。她奇怪自己什么也没看到,怎么就知道那是在搞流氓行为呢?并且,什么是流氓行为,她也懵懵懂懂。因为,她对男女之事也是懵懵懂懂的啊。

老头一听有人搞流氓更是两眼放光。他叫奕华带路。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该拿点武器吧。却什么也找不到。于是拎着扫街的大扫帚急急忙忙跟随奕华来到河边。在巴茅林外,他一脸暧昧地对奕华说:小妹妹,进去啊。奕华多了个心眼:你自己进去嘛。两人正僵持,奕华无意中向左看,只见姚俐俐竟坐在了桥上。

姚俐俐仍穿着那件鹅黄的开司米毛衣。失去了舞台和灯光,那衣服也是没精打采的。见着奕华与老头走近,没与他们搭话,仍表情漠然地坐在那里,远远地、呆呆地看着河滩上无边无际的巴茅草林。从桥上看下去,也不会看到森林般的里面有何动静。只有当人走过的时候,惊了巴茅草的花絮,飞起来,像一群群蚊虫,或者雾,铺天盖地。

不久,勘探队里再见不到“严排长”的身影。姚俐俐趁着课间或放学,会去风雨操场的公用水龙头处,洗件汗衣什么的,顺便问问勘探队的人:小白到哪去了呢(只有她一直坚持叫他小白)?同事开始时说:小白回北京出差了。后又说,他调回总部了,结婚了。

再过上半年,勘探队也离开了南亘山。他们撤房子的那几天,奕华也去了,并深深地感受到小城女人们的忧伤。房子撤后,风雨操场干干净净,一片空旷,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奕华他们下雨时会在里面上体育课,渴了,就用嘴接公用水龙头喝水。有只水龙头的开关已关不紧了,滴滴答答日夜滴水,下面形成了一个小水凼,还四处布满青苔。姚俐俐仍来这里洗件衣服什么的,边洗边唱样板戏,老是哼哼:“人一走,茶就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