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殿那场突如其来的刺杀与混乱,如同投入归墟之渊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席卷了整个九宸宫。皇帝谢胤虽侥幸逃过一劫,但肩膀被毒刃擦伤,虽经御医署全力救治拔除了剧毒,却也元气大伤,惊魂未定,连续数日罢朝静养。
而在这场风波中,七公主谢蛮那失控爆发却又阴差阳错“救驾”的力量,以及傅奕辰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清醒”厉喝,成为了所有人心照不宣、却又讳莫如深的焦点。
望潮阁的沉重宫门终于被打开,那些如同冰冷石雕般的玄甲禁卫也撤走了大半。明面上,是皇帝感念谢蛮“救驾之功”,解除了她的“静养”限制。暗地里,谢蛮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傅奕辰势力在重新评估了她这个“危险源”后,暂时放松了禁锢的缰绳。她依旧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只是这监视变得更加隐蔽,如同深海中的暗流,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身体的虚弱和体内力量的紊乱依旧困扰着谢蛮。每一次尝试调动深海遗珠之力,经脉间残留的刺痛和玉蝉温润微光下隐隐的不稳定感,都提醒着她与墨鸦意念交锋的凶险以及流光殿失控的代价。珠泪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碧波般的眼眸里除了担忧,更多了一份敬畏——那晚公主爆发出的冰冷力量,让她这个半鲛人都感到灵魂深处的战栗。
然而,比身体不适更让谢蛮煎熬的,是内心的巨大波澜。
她救下了皇帝,那个对她母妃之死负有不可推卸责任、对她不闻不问多年的父皇。这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近乎自我背叛的恶心感。每一次回想起皇帝摔倒时那狼狈又惊惶的眼神,以及事后透过宫人传达来的、那几句带着疏离和复杂意味的“嘉奖”,都让她心口堵得发慌。
更让她无法释怀的,是傅奕辰。
他那一声蕴含奇异力量的厉喝,如同惊雷劈开了她失控的混沌,强行将她拽回理智的边缘。那杯滚烫的茶水砸在身上的刺痛感,远不及他当时穿透混乱人群、冰冷审视又带着一丝……后怕的眼神来得深刻。他为什么要救她?是怕她彻底失控暴露了深海遗珠之力,引来更大的麻烦?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谢蛮狠狠掐灭。荒谬!那个逼死她母妃、将她视为猎物锁在身边、掌控着她生死的男人,怎么可能有别的意图?他只是在控制局面,如同控制一件随时可能爆裂的危险器物!
可那枚紧贴心口的染血玉蝉,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温润的微光,无声地提醒着那个颠覆性的深海救援。恩仇交织,如同最毒的藤蔓,死死缠绕着她的心渊,让她在恨意与迷茫的深渊边缘反复沉沦。
就在她深陷内心风暴,试图理清这团乱麻时,一道来自宰相府的、措辞客气却不容拒绝的“请柬”,送到了望潮阁。
“傅相言:蒙陛下赐婚,然婚仪诸事繁杂,关乎天家体面。殿下乃金枝玉叶,于礼制、器物、流程等,必有独到见解。特请殿下移步‘墨韵堂’,共商婚仪细则,以全礼数。”
共商婚仪?
谢蛮捏着那张散发着淡淡墨香、字迹遒劲的帖子,指尖冰凉。这哪里是商议?分明是傅奕辰在流光殿风波后,对她发起的一次新的试探和压制!是要将她置于他的绝对掌控之下,近距离观察她这个“危险品”的状态,并再次强调那令人作呕的“赐婚”事实!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涌上心头,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她体内的深海之力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微微躁动了一下,随即又被玉蝉的微光强行安抚下去。
“殿下……”珠泪担忧地看着她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
谢蛮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她不能退缩。真相依旧隐藏在迷雾之中,傅奕辰是离谜底最近的人。这“墨韵堂”,纵然是龙潭虎穴,她也要闯一闯!
墨韵堂,并非宰相府的正厅,而是位于府邸深处,一处极为幽静的书房重地。引路的仆从沉默寡言,步履无声,穿过层层回廊庭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皇宫的、带着墨香、冷冽松香和淡淡金属气息的味道。
推开沉重的、雕刻着繁复云雷纹的紫檀木门,一股混合着古籍陈香、墨锭清冽以及某种深海沉水特有冷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室内的光线并不明亮,巨大的深海沉阴木书架顶天立地,上面陈列着难以计数的竹简、帛书、卷轴,甚至还有不少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奇异器械和矿石标本。
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由整块黑色星纹石打磨而成的书案。案后,傅奕辰并未坐在主位,而是斜倚在靠窗的一张铺着雪白貂裘的软榻上。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只是外袍略显松散,脸色依旧带着重伤未愈的苍白,唇色淡薄,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如同收敛了所有风暴的深海,平静得令人心悸。
他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抬了抬手,指向书案对面一张同样由深海沉阴木打造、线条冷硬的圈椅:“殿下,请坐。”
谢蛮强作镇定,缓步上前,在圈椅上坐下。椅身冰冷坚硬,让她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她刻意避开傅奕辰的目光,环视着这间充满压迫感的书房。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描绘着九州海域与星辰轨迹的“归墟星图”,其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和注释透露出主人掌控一切的野心。书案一角,摆放着一个由无数精密齿轮和透明水晶管构成的、缓缓运转的墨家浑天仪模型,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哒”声。
整个空间,都充斥着一种冰冷、理性、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无声地压迫着闯入者的神经。
“殿下气色,似乎比前几日好些了。”傅奕辰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他的语调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如同无形的探针,细细描摹着谢蛮略显苍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
“托傅相的福,尚能苟活。”谢蛮的声音清冷,带着刻意的疏离,目光落在书案上一卷摊开的、绘有繁复婚仪流程的缂丝图卷上。那刺目的红与金,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傅奕辰似乎并未在意她的态度,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点了点图卷上的某处:“大婚当日,自九宸宫至相府的仪仗路线,殿下以为如何?是否需要更……‘隆重’些?”他刻意加重了“隆重”二字,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
谢蛮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指甲陷入掌心:“傅相决定便是。本宫一介深宫弱质,岂敢置喙。”她将“深宫弱质”咬得极轻,带着自嘲。
“深宫弱质?”傅奕辰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毫无温度的弧度。他缓缓坐直了一些,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目光却更加锐利地锁定了谢蛮。“殿下过谦了。那日流光殿中,殿下那‘深宫弱质’之力,可是让整个大殿……都为之震动啊。”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深海的重压,瞬间笼罩了谢蛮。
来了!他果然要提这个!
谢蛮的心猛地一缩,体内的深海之力因这直接的刺激而微微躁动。她强行压制,抬起眼,迎向傅奕辰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情急之下,本能反应罢了。若非傅相那一声当头棒喝,恐怕本宫早已酿成大祸,万死难辞其咎。”她将话题引回傅奕辰身上,带着试探。
傅奕辰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幽深难辨。他没有接她的话茬,反而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低沉而严肃:“本能?殿下可知,你体内那股力量,绝非寻常‘本能’可比?”
他微微倾身,靠近了一些,那股混合着药味、冷香和强大压迫感的气息瞬间将谢蛮包围:“那是源自归墟之渊最本源的深海遗珠之力。狂暴,冰冷,充满毁灭性。它与你血脉相连,却也如同一柄悬于头顶的双刃之剑,稍有不慎,不仅会反噬自身,更可能……引动深海之下那些沉寂万古的恐怖存在,带来倾覆之祸!”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谢蛮的心上!他果然知道!而且知道得远比她想象的更多!连“深海遗珠之力”这个名称,都如此清晰!
谢蛮的瞳孔骤然收缩!强行压制的力量再次剧烈翻涌,幽蓝的光芒在她眼底深处一闪而逝!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站起身:“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傅奕辰没有错过她眼中那瞬间的幽蓝和剧烈的情绪波动。他的眼神更加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臣知道,殿下这十年,恨我入骨,无时无刻不想取我性命。”他平静地陈述着这个血淋淋的事实,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臣也知道,殿下心中最大的疑问,是婉贵妃之死,是十年前那场深海救援与十年后漱玉宫惨剧的矛盾。”他再次精准地戳中了谢蛮内心最深的痛处和谜团!
谢蛮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她死死地盯着傅奕辰,呼吸变得急促。他到底想说什么?!
傅奕辰的目光掠过她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拳头,似乎能穿透皮囊,看到她紧贴心口的那枚染血玉蝉。他缓缓靠回软榻,语气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沉重,却又无比清晰:
“殿下,你恨的究竟是逼死你母妃的傅奕辰,还是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海皇权?是具象的仇人,还是……那将你母妃、将你、甚至将整个归墟之渊都卷入漩涡的、冰冷无情的命运巨轮?”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谢蛮用恨意构筑了十年的心防!
她恨谁?
恨傅奕辰?是的!是他递出了那枚“涤魂丹”,是他冷眼旁观了母妃的绝望!
恨皇帝?是的!是他的冷漠与无能,纵容了这一切!
恨这深宫?恨这皇权?恨这将她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无情规则?
傅奕辰的质问,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内心那扇从未敢真正审视的门!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直面那被血仇掩盖的、更加庞大而冰冷的绝望根源!
巨大的冲击让谢蛮脑中一片空白!她怔怔地看着傅奕辰,看着他苍白面容上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又承载着无尽沉重的眼睛,第一次,在这个她恨之入骨的男人面前,感到了彻底的、被剥开伪装的茫然和无措。
墨韵堂内,沉水香的冷冽气息无声流淌。巨大的归墟星图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地俯瞰着。浑天仪的齿轮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如同命运转动的倒计时。
心渊藏暗礁,迷雾锁归途。傅奕辰抛出的问题,如同投入深海的巨石,在谢蛮混乱的心海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她紧握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那枚染血的玉蝉紧贴着她的肌肤,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前路茫茫,深如墨海,而掌控着部分真相的猎手,正用最锋利的问题,撕扯着她最后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