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生之不易

  • 虞城往事
  • A阿刁
  • 5335字
  • 2020-09-12 18:34:33

一晃眼,晓佳入院已经一周了,除了那次破水外,再无任何不适了,她每天在病房里来回游走,说说笑笑,又吃又喝。

雷振东越发沉不住气了:就请了半个月的假,难道真是要等他走了才生么?最后,晓佳眼瞅着身边的的病友换了一个又一个,也有些撑不住了。这天中午,俩人跑到医生值班室问:“医生,你看,我来时间不短了,怎么还没动静啊?”

医生笑了:“正准备去通知你呢。现在你已经41周了,再不生就成病理了,所以准备送你去催产呢,滴点缩宫素。待会儿吃过饭,就去五楼待产室报道吧。”

晓佳听了,高兴的冲了出去,雷振东只得自己问医生:“需要准备什么东西么?”医生说:“给她带个水杯就行,其他不需要什么了。”雷振东点点头,也回去了。

吃完饭,两人简单收拾一下,赶紧上了五楼,到了待产室门口,按下门铃后,一个瘦瘦的护士出来了说:“男士在外边等着就行了。你,拿上东西跟我走。”说完领着晓佳往里走。

晓佳一瞬间有点慌了,她本以为家属可以陪护的呢,却不知道原来要一个人去面对。她只得带着满眼的依恋和无助,看了雷振东一眼,跟着护士进去了。

拐了两道门,才来到一个大房间里。大房间里有十几张床铺,每个床头都放置着一台监控仪,正是寒冬时分,待产室却温暖如春。一个个露着硕大肚皮的孕妇正以各种姿势歪坐在床上。

晓佳小心翼翼的走着,左手边的那个胖女人死命地拽着床头扶手,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着,两条肥大腿蜷缩着,犹如一只胖大的老母猪;往前几步,右手边那个女的干瘦如虾,衣服里像是揣着一个篮球似的鼓着,与纤细的四肢极其不协调,她貌似还不怎么疼,靠在床头抱着平板在看吵闹的电视剧。

护士将晓佳领到一个靠墙的位置说:“你就躺这儿吧。”随后过来一个圆润的护士,她麻利地挂好输液瓶。

晓佳躺在床上,床对头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毫无疑问正在忍受着剧痛,她脚头的阵痛仪显示着她的疼痛级别已经达到了峰值,也就是十级阵痛,就这样,她还能在疼痛的间歇,对晓佳挤出来一个笑脸,那笑容如此的费劲勉强,却又如此的亲切温柔,让晓佳忍不住地感动。

女人貌似安慰地说:我已经是第三天了,你别怕,挺一挺都能过去的。晓佳点点头,让护士给自己输上液体,随后百无聊赖的发呆。

突然,靠窗位置的一个高壮女人大叫了起来:“疼死我了,我不活啦!疼死我了,我不活啦!”一边喊着,一边在床上捂着肚子来回翻滚,那床本来就窄小,在她的剧烈晃动下也咯咯吱吱地呻吟了起来。

眼看她要从床上摔下来了,两个护士立马冲上前挡住,其中一个年长点的护士开口了,语气淡然:“你别叫了,留点劲儿生孩子吧。叫的越大,体力消耗的越快,待会儿生孩子没劲儿了,还是多受罪。”

那个产妇跟没听见似的,依然翻滚着,大喊大叫:“疼死我了!我不生啦!我不生啦!”说着就要从床边翻下去。

年长的护士声调高了一些:“妞,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你咋不听呢?!这都是为你好,你这样折腾自己,浪费体力,到最后真受罪的还不是你!难道你想生一半了,一点劲儿也没了,再去剖么?!”这几句,冷静里透着体贴,不轻不重敲进了每个孕妇的心里,原本正在呻吟着的其他几个产妇立马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那个产妇却依然大叫:“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

另一个瘦点的护士温柔地问:“要不要打止痛针?需要的话,我们立马给你安排。”产妇哭着撕喊:“要!要!要!”那个护士立马出门去了。

一分钟后,一个男麻醉师进来了,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径自走过去,温和地说:“你躺好了啊,我现在给你打针。”产妇哭喊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杀了我吧!”

男医生却极其温和地说:“你是不是头胎啊?头胎确实会疼的厉害一些。你个子这么高,有没有一米七啊?你跟我说,你有没有一米七啊?”他的嗓音低沉温柔,待产室其他人都为这份体贴而感动,只有那个产妇不依不饶:“杀了我吧!我不生啦!”

男医生打好针,随后又交代了几句,可那个产妇只是扯着嗓子吼叫,犹如待宰的母猪,尖锐刺耳,医生话都淹没在她的叫声里了。

晓佳看着这一幕,心想:再疼我也不能这样喊,好尴尬啊!止痛针打上,那个产妇安静了几分钟,突然又扯着嗓子尖叫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护士们立马过去,一个按着她,另一个平静地说:“你躺好了,我给你看看宫口开了几指?”

产妇只是大喊:“疼死了!”护士有点生气了:“你不躺好,我就没法检查,多拖一会儿,受罪的还是你。”这句话,简直成待产房里的人人称颂的公理,谁听了都频频赞同,几个产妇忍不住出声:“你赶紧躺好吧,让她检查检查!”产妇总算翻过来身,平躺着了,除了嘴里还在乱喊。

护士检查完了说:“四指!上产房吧!”又说:“起来吧,拿好自己的东西跟我来。”

晓佳大骇:“自己走过去?!”果然,那个产妇哆嗦着从床上爬下来,鞋都没穿,伸手提着一兜小孩的衣物,由另一个护士搀扶着,蹒跚着走出去了。她一走,待产室安静多了。

剩下的一个护士笑着说:“她这种的,是痛的很,但生的也快!各人情况不一样,你们不要被吓到了。”

几个产妇也聊了起来:“是的,我听说过这种,痛的要死不活,生的就是快!对啊,把疼的时间都缩短了,肯定生的也快......”这么说着,大家又开始羡慕刚才走出去的孕妇,甚至心里开始默默希望自己疼的再狠一些,再狠一些。

这时,晓佳觉得自己的肚皮一松一紧,也开始疼了起来,可这疼痛还可忍受的范围内,只是咬着牙忍着,随着时间的推移,痛感越来越强了,她也只是抓住扶手,默默运气。对面的那个胖女人也被请去产房了,剩下的时间里,晓佳静静地躺着,一分一秒地挨时间。也不知道雷振东在干嘛?她心想。

一波阵痛过来,她差点喊起来,到底压下去了,慢慢喘气。一直以来,日子平淡如水,没惊没喜。有时,那平淡几乎劫杀掉了本就不多热情,让我们在无穷无尽的岁月里煎熬。所以电影里的跌宕起伏,喜怒哀乐才那么令人心神摇曳。

可是,在生活中的某些时候,那些具体生动的瞬间,却比电影情节还精彩。那些笑与累,痛与失,幸与不幸,坚持与妥协,以及随之而来的失望落寞,绝望乃至重生的心境......不夸张,不渲染,却能生生地打动你我!

人也只有经历了这些,才意识到生活其实也是充满了意义的。也正因为经历了一些,才会更坦荡从容地自嘲起来:到底是心眼太小了,阅历太少了,不然,怎么就会因为这么一小点儿事儿翻江倒海痛不欲生呢?!

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经历着类似的疼痛吧,可能是身上,也可能是心里,那么多人默默无声地挺着,而我才不要做最怂的那个呢!晓佳心里想着,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煎熬着。

直到下午五点,她头发打结,浑身是汗地走出待产室,雷振东迎上来,她虚弱地笑着说:“还好,能挺住!”

这一晚上,阵痛一波又一波,晓佳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婆婆被赶回家休息了,雷振东陪侍在侧。一张窄小的病床,晓佳占了一大半,雷振东只是上半身斜挂在床边,两条腿则耷拉在下面。晓佳几次痛的呜咽,雷振东就起来给她按摩后腰。

最后不知过了多久,药劲儿下去了,晓佳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更加难熬,晓佳咬着牙关硬挺着,一次次死命地拽着扶手,任汗水湿透全身。待产室里人来人往,所有的孕妇都在死守着,煎熬着,等待可以终极解放的那句话:可以去产房了。

产房已经成为所有人希翼的幸福之地了。可这个幸福,并不会按照先来后到的次序进行,更多时候是凭借疼痛的程度和频率来定的。

有的人刚进待产室,就被大呼小叫的拖进了产房,而有的人,来了两三天了,却依然苦守在此。晓佳的对面躺上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脸的褶子,这个女人在疼痛的间隙,也挤着笑脸说:“我这是二胎,没有太大感觉。不过我不想拖了,羊水太少。”

晓佳能做的,就是回馈给她一个憔悴虚弱的笑容。她看着晓佳疼的话都说不出来,安慰她:“头胎都比较遭罪,没办法,受吧!”其实,这会儿晓佳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巨大的痛感所占据了,而全部的意志力,也用在了对抗这摧心毁神的痛苦中。

谁说的,普通人的生活如同经过编排过的剧目,所有的苦和甜都被事先规划安排,然后穿插到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里去,所以你几乎不会碰到那种从天而降的大运,更不会轻易遭遇剜心摘肺的不幸。然而此刻,晓佳却在恶狠狠地想:如果将前半生的痛都加在一起,也不足以抵上此时的万分之一。

这一天,就是揉筋挫骨灵魂再铸的一天,等晓佳从待产室出来,她的意气风发早就没了,只剩下一个受尽煎熬却死撑着的疯子。她一眼看见雷振东在门口坐着,悠闲地玩着手机,立马火了:“我的饭呢?”

雷振东看着她,脸色煞白,头发高蓬,浑身打着哆嗦,还散发着一阵阵的汗馊味,神情更是从来没有过的难堪,像是受了不公待遇被临时赶下场的斗鸡。赶紧笑着说:“妈已经打好了,在病房里搁着,就等你去吃呢。”说着就准备去搀她,而晓佳一甩胳膊,进了电梯。

吃饭时,晓佳一边咬着牙关,一边尽力往嘴里塞着。每一波阵痛,都是撕肉砍骨般的折磨,雷振东小心翼翼的在旁边看着。

突然间,晓佳一把把饭推洒在地,大哭起来:“我要找医生!我要找医生!我要找医生!”一边扯着嗓子嚎,一边从床上下来,鞋都没穿,就往外跑。

雷振东大惊,去拉她:“怎么了?怎么了?”却怎么也拽不动她,毕竟晓佳是个一百五十斤的肥胖孕妇。

晓佳一路嚎着,全然不顾周围人的各色眼光,来到到办公室,医生也正在吃饭,温和地说:“怎么了?”

晓佳犹如见到了亲妈似的,之前的坚韧和倔强全部扔掉了,越发哭的厉害:“医生,你给我剖了吧!我不生啦!立马给我剖了吧!”医生只是温柔地笑着。

雷振东安抚她:“怎么突然要剖呢?两天都挺过来了,怎么突然要剖呢?”晓佳不顾一切地咆哮着,把积攒了两天的情绪全部泼洒出来了:“我不管啦!我要剖!我现在就要剖!”

医生起身擦擦手说:“走,我去给你检查一下。要是宫口还是那样,明天就给你安排手术好不好?”依然是笑眯眯的。

晓佳抽搐着,跟在医生后面乖乖地去了检查室。医生检查完了说:“宫口开了两指多呢。你再忍一晚上,如果今天晚上没生,我就给你安排手术!”这句话,让抹着眼泪的晓佳立马笑了一脸:“嗯,明天剖!”然后由雷振东搀扶着回去了。

可没过一个小时,晓佳又嚎着窜来了,她一边歪歪斜斜地跑,一边大哭:“不等啦,不等啦!医生!现在就给我剖吧!我要现在剖!”

雷振东怎么也扯不动她,只是小声地一句接一句的说着:“剖腹产对身体伤害很大的,恢复也慢,而且肚子上留疤多不好看啊!已经撑了两天,再等一晚上吧,医生不是答应明天安排手术么......”他的那些话,其实在病房里已经说过无数次了,只是晓佳全然听不见,只是一门心思的大哭大闹。

医生却不在,雷振东赶紧劝着她回去了,一边说:你哪儿不好受,我给你按摩按摩,等医生来了再说啊,别哭了.....到了病房,晓佳侧躺着,拽着扶手呻吟,雷振东则给她按摩后腰和屁股。

就这样,又硬生生挺了两个小时。晓佳突然要上厕所,雷振东扶她进去,一蹲下,却是一摊子黏糊糊带血的东西,晓佳惊呆了,雷振东也赶紧扶她起来,这时两人的情绪反倒平缓了。晓佳冷静地说:“我觉得应该再让医生检查一下了。”说着俩人又去找医生了。

开了三指,去待产室吧,医生说。俩人都激动起来,颤抖着进了电梯。到了待产室,晓佳发现,竟然只有自己一个人。护士把她领进来说:“你先躺着休息吧,我在隔壁产房,隔一会儿我会给你检查的。”说着就走了。

走了倒好,晓佳心想,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她在床上躺了下来。痛,痛,痛......痛的不能自已,痛到怀疑人生,痛到质疑生命,痛到一无所求,一无所愿!除了痛,还是痛。

有好几次,晓佳忍不住大喊大叫起来,可想到护士曾说的那些话,又克制起来:我要保存体力,我要保存体力.....中间护士来查看了几次,并教她抱膝用劲,这样宫口可以开的快一点。纵然痛不欲生,她还是咬牙照做了。老娘今天一定要把你生出去!一股天生的豪气涌上心头。

或许,每个人一生的伤痛总量是差不多的,可为什么人和人又如此不同呢?尤其是对于常人而言,智商和情商的差距并不明显。面对的几乎相近或相似的生活与苦难,各人体验却千差万别,根本原因可能就在于心性吧。有些人天生细腻易感,而有些人生下来就大大咧咧.....

正因为如此,即使处身一模一样的场景里,却诞生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观。此时的晓佳,毫无伪装,本性流露,不喊不叫,只是咬着牙关抵抗着,并在疼痛的间隙,时不时喝点水,再嚼一口巧克力,她心里只有一个执念:老娘,今天,就是要凭自己的本事把你生出来!

一股股的汗,如一窝窝的蚂蚁,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蜂拥而出,湿透了衣服,也浸透了身下的床单被褥。而她只是死命地拽着扶手,默默抵抗。

十二点,护士又进来查看了,惊喜地说:”四指了,上产房吧。”晓佳一骨碌爬起来,抱上东西就走。反倒护士在后面喊:”你慢点!”到了产房,才知道,只是另一番折磨的轮回。

五六个床铺上,已经有三个满脸通红青筋暴跳的产妇了,一边发出近乎动物的嚎叫声,一边在拼命地使劲,晓佳爬上一个铺位,只等着。

走过来一个护士,她检查了一下宫口,说:你要接着用劲,知道么?疼的时候就用劲!不疼的时候就休息。晓佳点点头,这个她已经在待产室做了无数次了。煎熬,煎熬,煎熬.....在煎熬里用劲,在煎熬里拼命,在煎熬里执拗!一次次,又一次次,如果生命有高潮,那么此刻一定就是其中的一个了;如果生命有低谷,那么此刻也必定是最深的一个。痛到极致,才迎来生之狂喜。

终于,两点一刻,一声清脆的婴啼后,万籁俱寂了。几分钟后,晓佳身边的婴儿床上多了一个安静的小婴儿,晓佳扭头看向她,第一次看见了天使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