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林红叶初陨

八月末的紫禁城,探金英知近重阳,苍苍桂影,菱荷丛一船秋光,暗香浮动。柳岸芳堤之间,时时可以听见几声黄莺的啼叫,清脆的鸣声婉转悠扬。

坤宁宫的大殿里,皇后胡善祥端坐在上,眉宇舒展,神态安详。她头戴龙凤珠翠冠,深青色的霞帔,织金云霞龙文,铺翠圈金,饰以珠玉坠子,瑑龙文,前后织金云龙文的红鞠衣,一派雍容华贵。

大殿里,请安之后,十来位妃嫔按着位分高低,依次坐在黄杨木交椅上,有的端了茶默默饮啜,有的拿了水果、点心品尝,还有些,就与跟前的妃嫔絮絮而谈。

皇后右手下第一位坐着的是贵妃孙清扬,她身穿贵妃的常服,铺翠圈金的衣衫璀璨闪耀,华美异常,越发显得她肌肤如玉、清丽出尘,此刻,她正面带着慈爱的笑容,看大公主瑾秀拿了一个拨浪鼓,逗着路还走不太稳的小公主瑾瑜玩。

甜美的昭仪焦甜甜伸出如春葱一般白嫩水灵的手,拈起桌上白玉盘中的一块底部小巧圆实,上面堆满雾凇一般的酥丝糕点,放入口中,细细品尝。尔后,她露出一脸甜蜜的笑容,向着孙清扬笑道:“孙姐姐,这凤尾酥要给小公主吃点不?皇后娘娘这里的凤尾酥可好吃了。”

孙清扬还没答话,大公主瑾秀撇了撇嘴:“妹妹小,不能吃,瑾秀也不吃。”

端坐在上的皇后和颜悦色道:“焦昭仪,她们两个还小,牙齿没有长好呢,不能吃甜食。大公主本宫都不让她吃甜的,何况是小公主,才一岁多点,更不能吃了……”

说话的时候,胡善祥大多数时间,眼神都在四岁多的女儿瑾秀身上。

孙清扬笑道:“是啊,小孩子牙齿没有长好之前,都要少吃甜食,大公主乳牙都没换呢,小公主更是连乳牙还没长全,吃了甜食,最伤牙齿,本宫那边,连这些个糕点都不敢摆!”

焦甜甜微微一笑,吐了吐舌头,娇俏地笑道:“瞧臣妾,没当过母亲,什么都不懂。”

为了补偿自己刚才的失言,她连连赔罪道:“皇后娘娘,孙姐姐,你们别见怪啊。臣妾年纪小,又没有生养过,真的不知道原来养小孩子有这么多费心的事情。”

孙清扬温和地点点头,嘱咐身后的乳母带小公主她们到一边去玩,然后对焦甜甜笑道:“俗话说得好,‘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这做了母亲啊,就时时刻刻都会记挂着孩子,她们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吃得好不好,怎么才能吃得好……全成了叫人担忧的事情。”

下首坐着的美人花艳融听了,接过话头笑道:“可不是嘛,臣妾们一看贵妃娘娘就知道这养小孩如何含辛茹苦了,您这养着胎呢,还得时时照看着小公主,眼睛都不错一下的,平日里,对皇后娘娘处处谦和恭敬不说,这怀着身子还来晨昏定省,风雨无阻。其实就是为了您腹中的皇子,也该听皇后娘娘的劝,在长宁宫里调养身子多休息休息……”

花艳融舞跳得很好,皇上登基后,宴请来京恭贺的藩王时,秦王朱尚炳献了一队舞伎,她是领舞的那个,因姿色出众,艳如其名,在皇上除服之后,封为美人。

花艳融虽然出身市井,但人很聪明,进宫后不久,她就搞清楚了当前的局势,本来按她的想法,是要依附孙清扬的,毕竟,她一个美人,家里又无权无势,想独善其身,光靠着皇上的新鲜宠爱在宫里长久立足根本不可能,但后来听人说,宫里头,再不得宠的皇后,也掌着生杀大权,尤其是皇上龙驭宾天,妃嫔们有没有活路,都在皇后的手里,所以,她平日想尽方法和皇后亲近。

可是,贵妃孙清扬这些年占尽皇上宠爱,最近又被太医确诊已经再次怀孕,按大家的说法,先开花后结果,她先前生了一个公主,这会儿得是个皇子,要不是她已经是贵妃,再升上去除非先废了皇后,恐怕光是诊出喜脉,就会再晋位分。

饶是如此,皇上的赏赐也是隔三岔五,接连不断。

而且,皇上膝下,目前只有皇后所出的大公主,贵妃所出的小公主两个女儿,就是太后,也十分在意贵妃这一胎。这宫里,谁都知道,皇上对皇后虽然敬重,却除开祖宗规矩定下的初一、十五那两日,鲜少留宿坤宁宫,所以,即使皇后想怀个嫡子出来,也不容易。

因此,若是贵妃这一胎能平安地生下皇子,那么这个孩子就是皇长子,依照“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祖宗家法,将来这位皇长子极有可能就是皇太子,甚至是以后的大明天子。

花艳融自然想两边都讨好,两边都不落空。

当然了,私下里,此时得宠又再度怀孕的贵妃,已经成为众矢之的。

焦昭仪笑道:“可不是嘛,孙姐姐真是有福气啊,小公主才一岁多点,这就又怀上了,等明年里生下个皇子,咱们大明江山就能后继有人啦!”她声音甜,说出这一串话更是可了劲地轻快,仿佛确实真心真意为孙清扬高兴。

然而,她的眼角却在打量皇后和贵妃的反应。

皇后胡善祥面容沉静,看上去,似乎和之前的神情一点都没有变化。

孙清扬笑容温柔:“如今还说不好就是个皇子呢,而且,纵然是个皇子,也轮不到他来承继江山。太医说了,皇后娘娘的身子调理得差不多了,随时可能承孕。”

焦甜甜有些尴尬,她立即飞快地换了一个话头,对着向来不怎么说话的赵瑶影笑道:“对了,贤嫔姐姐,怎么今儿个没见林美人,她最近身体好了一点没有?还是那样吗?”

林美人是晋王朱济熿来京朝贺时进献的,行如弱柳扶风,静如处子临水,非常贤淑柔美,比花艳融还要得宠些。

几乎抢了前阵子颇为得宠的焦甜甜、徐澜羽的风头。

但前几天一场秋雨,本就如西子捧心般的林美人,病倒了。

她住在赵瑶影的长春宫里。

赵瑶影轻轻蹙眉道:“林美人还是那样,一到夜里就咳个不止,真让人忧心!”

孙清扬叹息一声,道:“林美人还没有好吗?这一场秋雨一场寒的,她打南边来,初来乍到,不熟悉北方的天气,这一下子病倒了,真叫人担心,皇上前两日还问起她呢。皇后娘娘,内务府里新到了一批上好的灵芝,依臣妾看,不如去取几支,再找太医院配些上好的药材,让哪位妹妹奉了您的懿旨,代您去探视林美人,一则彰显了娘娘德沐六宫,二则也宽慰了林美人的心。”

上座的胡善祥听了微微颔首,笑容温和地说:“贵妃想得周到,就照你说的办吧,既然是焦昭仪问起,不如本宫就派焦昭仪去探视林美人,代本宫和贵妃问候她。”

惠妃何嘉瑜笑道:“皇后娘娘,请您允许臣妾和焦昭仪一起去长春宫探视林美人。臣妾的父亲从辽东带回来几支老参,臣妾想,连《神农本草经》里都说,人参有‘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的功效,像林美人这样的虚弱身体,吃着最是有益。”

本来以林美人的位分,有焦甜甜前去探望,已经是彰显皇后的恩德了,何嘉瑜想着,林美人新近得宠,自己这样礼贤于她,一来可以收拢她的心,二来,也让皇上间接知道自个儿的贤惠。

上一回,她和孙清扬就是前后脚怀的身孕,这一年多的调理,应该也差不多了,说不准,皇上一高兴,自个儿又能像上回似的再怀上一次。

这回,她肯定是千小心万小心了,母体康健,应该也不会再出什么岔子。

见何嘉瑜身居妃位,都要前去探望林美人,皇上知道肯定高兴这后宫里头如此祥和,皇后嘉许地点了点头。

花美人见大家都说要去,也轻轻一笑道:“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臣妾也想去探望林美人,毕竟臣妾和她还有窦美人都是同时进宫的,应该守望相助。”

她这么一说,坐在她对面一直装聋作哑的窦美人也只得说:“那臣妾也一道去吧,林美人之前说是身子不快,小日子延了好几天,说不得,要请个太医一道去诊下脉,看是不是有喜了。”

窦美人是楚王朱孟烷进京朝贺时进献的,为人有些木讷,但外表很漂亮,曾被皇上戏言是木头美人。

皇后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林美人可能有喜了?怎么前几日太医给她请脉没看出来?等会儿你们去,带个太医院里的妇科圣手,好好帮她瞧一瞧。”

窦美人老老实实地回答:“可能是日子尚浅,所以没有看出来吧。”

一群人正在商量着林美人那边的事情,就见一个内侍进来磕头道:“皇后娘娘,奴才是长阳宫的小豆子,过来帮丽嫔娘娘向皇后娘娘告个假。因为皇上昨儿个夜里在长阳宫歇息,丽嫔娘娘今天腰疼,起不来身,就不过来向皇后娘娘请安了。”

听了小豆子的话,众人都露出惊愕之色。

丽嫔袁瑷薇这样明目张胆地叫人来告诉皇后,她因昨儿个夜里承宠起不了身请不成安,未免太轻狂了。

这完全不是丽嫔平日里的做派。

坐在孙清扬对面下首的何宜芳——何昭仪听得心中一动,已经连着几日承宠没来请安的袁丽嫔,今天竟然派了内侍大张旗鼓地过来告假,这一举动,不光是为了告诉众人最近她的得宠,还分明是向众人示威。

谁不知道,现如今虽然是皇后入主中宫,但孙清扬怀了身子之前,皇上到别的后妃宫里歇息,一个月里,也不过就是一两日而已。东西六宫的人加起来,都不及贵妃侍寝的时候多。

这贵妃刚传出有孕的消息,皇上就一连几晚歇息在袁丽嫔那儿,次日都有皇上身边的内侍来帮着告假,今儿个皇上派来的人分明已经告过假了,袁丽嫔还派了人过来,如此趾高气扬,她是想把后宫里的人都得罪完吗?

要是刘淑妃或者赵贤嫔这么做,何宜芳不免会认为她们是为了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帮着贵妃好好养胎,但丽嫔素日里就与贵妃不和,她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呢?

即使丽嫔如此,皇后也仍然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对小豆子说:“起身吧,回去告诉你家娘娘,好生休养身子,只要能为皇上早日绵延子嗣,本宫这里就是不来也没有什么。”

言语淡淡,笑容淡淡,但听得众人心里却一凛:是啊,若不能为皇上开枝散叶,再轻慢了皇后,在这后宫里头还有立足之地吗?

花美人就做出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丽嫔娘娘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令皇上夜夜歇息在长阳宫里,就是先前贵妃娘娘那会儿,也没有连着超过三晚的时候。能够令皇上不顾宫里幸不过三的规矩,丽嫔娘娘好生了得,臣妾真是又羡慕又妒忌,恨不能跟丽嫔娘娘好好学学。”

何嘉瑜冷淡地看了花美人一眼,今年各王献上来的四个美人里,林美人虽然我见犹怜,却以花美人姿色最艳,偏她还经常一副少不更事的烂漫,皇上曾两次脱口赞她天生的妖媚,说与何嘉瑜先前的时候,颇有些相像。

不过才二十五岁的年纪,何嘉瑜在这宫里,对着只有十六岁的花美人,已然有迟暮之感。

也因而,对花美人格外不喜。

不过花美人的话引起了她的注意,是啊,皇上怎么会没选四个娇滴滴的美人,或者何宜芳、焦甜甜她们三个粉嫩嫩的昭仪,倒迷上不过只比自己小一岁的袁瑷薇了?先前孙清扬未怀身孕之前,袁瑷薇和她还有赵瑶影一样,一个月里,不过只有一回侍寝的机会罢了,倒是几个年轻的,蒙召的时候多一些。

孙清扬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事上面,她低声问坐在她下首边的刘维:“我听皇上说,你已经推了他几回了,皇上为此都有些生气,怎么宫里头的人争相竞宠,你倒往外推?你不趁这几年颜色娇嫩,皇上喜欢的时候,怀上个孩子,要等到什么时候?”

因为和赵瑶影、刘维亲厚,私下里,孙清扬在她们面前从不自称本宫。

刘维看了看周围,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丽嫔和林美人身上,没人留心她们,轻声道:“臣妾不想。在这宫里头,没有喜讯,未尝不是件好事,从怀上开始,就不知道有多少艰难险阻要过,咱们宫里,先前是怀的不多,可皇爷爷还有父皇的宫里,这些年光死在生产上的妃嫔就有多少?更别说生的死胎,或者生下来就夭折的,咽气的……臣妾可不想费了多大的劲,盼了十个月,还没养活几天……臣妾受不了那个,索性不生。”

那回见孙清扬生产,刘维真是吓坏了,再联想到宫里头因为怀孕、生产丢的人命,她一早就打定了主意,决不要孩子了。

孙清扬想到先前父皇跟前的蕊珠,就因为生产丢了命,母子两个都没保住,还有德安那几个早夭的公主……上个月,因为郭贵妃殉死哀毁过度,身体一直不好的滕王也病逝了,那是个还没到十八岁的孩子啊。

还有皇后、何惠妃、宁婕妤她们掉的孩子。

这宫里头,怎么平安生个孩子就这么难呢?

她不由自主地护了护自个儿的肚子,脸色有些发白,嗔怪道:“我如今怀着身子呢,你说这些来吓人!没有孩子,将来……你忘了,祖宗的规矩,可是有子才能免的。”

虽然含糊其辞,但刘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略闭了闭眼,声音轻轻地颤抖道:“有子?那郭贵妃可有三个呢,不也一样?无子也一样能活得好好的,张太妃就是个例子。”

她看着孙清扬低不可闻地说:“有贵妃护着,臣妾才不怕,臣妾就好生护着你的孩子,比什么都强。这宫里头的男孩子多了,争位夺嫡的,一样不安生,至于公主,碰到个心眼多的驸马,简直就是比咱们还要受气的苦瓤子,生她出来做什么?”

本朝为了避免出现前朝公主飞扬跋扈的现象,太祖爷在祖宗规矩里就定下了对天家女眷极为严格的约束。往往公主们通习了《女德》《女诫》,比一般勋贵家里的女孩子还要温婉贤惠,出嫁时,若是遇到跟着的嬷嬷奴大欺主,驸马心眼再多一些,简直就成了公主的身子丫鬟的命。

先前永乐朝的时候,孙清扬就不止一次见过几个公主姑婆到张贵妃她们眼前哭泣的事情。

而且,那么尊贵的公主们,能够寿终正寝,活至花甲之年的,就没几个。

若是夫妻恩爱,生活安适,怎么可能个个都那般短命?

听了刘维这话,她也心有戚戚。

别说千辛万苦地生下来,就是生下来含辛茹苦地养大,公主嫁出宫了难得一见,儿子成了藩王,在封地里无召不能出城,母子想见一面更是千难万难,想一想确实没有什么意思。

所谓天家富贵,亲情稀薄,像刘维这样想透了,确实如此。

但心里还是觉得不妥,看了刘维一眼道:“照你这么说,我就不该怀,不该生了?”

刘维笑着拉过孙清扬的手:“贵妃姐姐怎么一样?您可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您生下的孩子,不拘男女,都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尽管生,多多生,生出来了臣妾帮您带着。反正臣妾是她们的庶母,除开不是从臣妾肚子里出来的,都一样。”

孙清扬的心里却像浸过冰水一般,没了火气,她幽幽说道:“妹妹你说得不错,在这宫里,不论生男生女,先不说能不能平安生下来,就是生下来,纵然吃好穿好的,何尝不是千难万难……或许,真不该怀了他。”

刘维大惊失色:“姐姐可不敢这么想,妹妹失言了,您可别听臣妾的,臣妾就是胡说八道而已。您不是说了嘛,孩子在肚子里,其实什么都知道,您可不能乱想,他会不高兴的。”

孙清扬摸了摸根本还没有任何变化的肚子,脸上滑过一抹坚毅之色:“那倒不会,我既然已经怀了他,自是要好好生他下来的。应该也没那么难吧,皇后是个大度的,母后更是体贴关怀,皇上平日里也宠爱,咱们姐妹和和睦睦,生下来了,怎么过还不是在自己吗?”

听着倒像自己安慰自己多些。

刘维松了一口气:“姐姐这样说臣妾才放心了,要真有个什么风波,岂不是臣妾的罪过。姐姐你可是说过,佛家讲,害了小生命,是妄添杀孽,会有报应的,臣妾来生,可不想走那畜生道去投胎。”

虽然自个儿仍然打算好好生下腹中的孩子,但听了刘维的剖白,孙清扬却知道一时半会儿无法将她劝转,只在心里暗自打算让她平日里多和小公主亲近亲近,或许因为喜欢孩子,就肯怀上一个也未可知。

“就算你暂时不想要孩子,也可以寻个避免受孕的方法,可不能屡屡推辞皇上的意思,如今可不比从前在端本宫里,总是拂逆皇上,小心定你的罪。”

刘维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姐姐放心,如今您已经有了身孕,自然该有人夺夺您的风头,免得大伙的注意力都在您的身孕上头,有人起坏心眼。丽嫔这会儿风头正劲,再加上几个美人,还有那两位——”她朝何嘉瑜那边努努嘴,“姐姐您暂时安全啦,等有需要,臣妾再去争那份宠。”

听到刘维处处为自己着想,孙清扬感动地拍拍她的手:“好妹妹——”

坐在刘维下首的赵瑶影,隐约听了孙清扬和刘维说的话,虽没听清,却见她俩亲亲热热地拉着手,笑道:“贵妃和淑妃两位妹妹说什么呢,这般亲密?”

两人刚才说的话题,即使是赵瑶影,也不好叫她知道,毕竟,像刘维这样大胆竟然不打算为皇家开枝散叶的想法,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万一传到了太后或者是皇上、皇后的耳朵里,都是重罪。

所以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没说什么……”

孙清扬见赵瑶影有些不悦,补充道:“我在说长宁宫里新酿的桂花酒,可惜不能陪你们一道喝了。”

赵瑶影看她俩都不愿意说实话,本有些失望,觉得两人是不是和自己生分了,听了这话笑起来:“那我们可要好好叨扰贵妃娘娘了。”

长阳宫里,袁瑷薇看着手里已经捻成粉末的凤尾酥,面无表情地说:“嬷嬷出的好主意,这些日子,果然皇上每日里都在本宫这里歇息了。”

她的乳母——蔡嬷嬷叹了口气:“奴婢知道娘娘您心里不痛快,但您想啊,皇上来得多,还不是您得了实惠吗?这样早晚下去,总能怀上一个的。”

自从知道贵妃怀孕,蔡嬷嬷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在皇上来的时候讲后宫之中,暗箭难防,为了让孙贵妃顺利生产,请皇上装作专宠后宫里的一个姐妹,让其故意趾高气扬地招人恨,这样一来,众妃嫔的注意力自然转移,贵妃也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而且,人人为了争宠,都会不遗余力地想其他法子,甚至会针对受宠的那个妃嫔,而有孕在身的贵妃反倒安全。

朱瞻基听了,想起之前自己宠爱孙清扬时,她的那份小心,从来不让自个儿连续三晚以上留宿长宁宫,千方百计让他去宠幸其他人,可不就是因为怕得的恩宠太多,会招来怨恨,就是这样,那段时间里,母后都屡屡训诫于他,再想到自个儿福薄的那几个孩子,孙清扬生瑾瑜时的早产,深觉这是个好主意。

自然,就选了出这个主意的袁瑷薇来给孙清扬当挡箭牌。

袁瑷薇一松手,手里的点心末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本宫知道,可这心里就是不痛快,一想到本宫这宠爱,其实是为了帮她挡着其他人,调开别人的注意力,本宫就恨得要死。凭什么好处都是她得了,本宫连这一点点宠爱,都要靠沾着她才能得到?”

蔡嬷嬷摇了摇头:“娘娘,您争那闲气干什么?这事不就是皇上和您才知道内情吗?其他人看到的,都是您近日来的得宠,皇上每晚过来,赏赐不断,咱有了面子,又得了里子,管它是怎么来的干吗?您是个能成大事的,怎么会这般沉不住气?”

作为袁瑷薇的乳母,一直跟着她这么些年,蔡嬷嬷能够说一些别人不敢跟她说的话。

袁瑷薇伏身到桌上哭泣:“嬷嬷,本宫知道,可这心里头,一想到阿芝死得那般冤枉,本宫却什么都没做就恨得牙痒,偏这回,还要同皇上说,皇上越宠着其他人,她就越安全。本宫这般憋屈,心里怎么不难受?”

蔡嬷嬷上前两步,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娘娘快别哭了,一会儿哭肿了眼睛,皇上来可得问了。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娘娘眼下最要紧的是固宠,早日怀上个一男半女,就算皇上开始的意思,是让您帮贵妃娘娘挡着众人的注意,日子久了,总能知道娘娘的好,您又何必为这纠结,伤着自个儿的身子呢?”

蔡嬷嬷敢给袁瑷薇出这招,也是因为冷眼旁观,皇上对贵妃的情意确实与众不同,并非一般的宠爱。

毕竟在这寂寂深宫里,多少女子都是红颜未老恩先断,就算贵妃容貌出众,再花容月貌,天天相对,君王也会看厌的,况且在宫里头,根本就不缺少千娇百媚的女人,对皇上而言,转头就能有新欢,却这么多年,对贵妃始终如一地恩宠相加,显然待她和其他的后妃感情不同。

蔡嬷嬷多年经营,用尽了手段,和皇上跟前的内侍搭上话,才知道皇上因为和贵妃青梅竹马长大,贵妃幼时还曾救过皇上的命,加之贵妃每每说话,都能点到皇上的心坎上,更别说皇上对贵妃的身子,也是爱不释手。

听说皇上登基之后,原打算今年就给贵妃的父亲、兄弟升官加爵的,被贵妃再三苦劝,才打算等贵妃这一胎生下来,再名正言顺地加恩。

这东西六宫的后妃,只有贵妃能够留得君心常在,皇上只惦记着给贵妃的家人赏赐,这样的情分,岂是其他仗着貌美如花、相互倾轧、尔虞我诈,但斗来斗去得到的却不过是刹那的恩宠与荣耀的妃嫔能比的?

新人来了,之前的丽人都成了旧人,只有贵妃,仍然集三千宠爱于一身。

所以她劝丽嫔娘娘以帮贵妃挡煞示好于皇上,果然,丽嫔得了皇上的恩宠。

只要皇上肯到长阳宫来,来的次数多了,承孕的机会就多了,何必管这宠爱是真是假呢?在宫里头的女人,还是得有子嗣傍身才行。

尤其这会儿,皇上还没有儿子。

虽说人人嘴上都说贵妃这一胎,多半是男孩,但蔡嬷嬷知道,真心盼她平安生产的,没几个不说,只怕就连皇后,也不希望贵妃这一胎是男孩。

倒是丽嫔娘娘,怀上了,如果是个男孩,还没这么扎眼,说不准,熬着熬着,就水到渠成了。

所以,她再三宽慰袁瑷薇,不要在意帝王的情爱,要把握住自个儿能得到的实在。

听了嬷嬷的劝,袁瑷薇渐渐收了哭泣:“嬷嬷叫她们进来吧,本宫要梳洗更衣,皇上说他今儿个夜里还要过来。”

蔡嬷嬷喜笑颜开:“这就对了,娘娘管这份宠爱是真是假呢,只要怀上龙嗣,这假的也能成真的了,您看先前皇上对花美人她们几个新鲜,也顶多就是连去两晚,您这如今都有五六晚了,只怕明天皇后娘娘不说,太后娘娘都要训诫于您,所以您今儿个晚上,可得好好努把力,皇上过了今晚,总有几天不来的。”

袁瑷薇点了点头:“嬷嬷说得对,本宫要好好把握皇上过来的这些时间,你说,本宫今晚,劝皇上明天去哪里呢?”

蔡嬷嬷从桌上的妆匣里拿出里面的一对金凤钗:“香美人吧,她今儿个给您送来的这凤钗,用金叶锤压而成,栩栩如生,两支凤钗上共嵌了二十六颗粉红色宝石,是不是很好看?花美人、窦美人往后延一延,林美人还在病中,等她病好了,您再和皇上说吧。要知道应了您这些请求,以后在宫里头,您会更惹人眼的,皇上肯定能答应。以后,她们送来的好东西还会更多。”

“等到那个时候啊,咱们长阳宫,就能成为东西六宫里,最热闹的地方。”

长阳宫是内廷东六宫之一,位于咸阳宫之东、永安宫之北,因为远离乾清宫、坤宁宫,是东西六宫中最冷清的院落,初封袁瑷薇到这宫里时,她没少抱怨过,直到皇上赞她这儿有份窗棂日朗、雏树风轻的空灵,她才渐渐喜欢上这儿。

袁瑷薇接过那对金凤钗看了看:“是很好看,嬷嬷你说,这几位美人,家世并不昌隆,哪儿来的这么些好东西?”

今儿个,她让小豆子到坤宁宫告假后,除开皇后、贵妃有赏赐下来,各宫的妃嫔都送了东西来道贺,尤其以四个美人的最为贵重,除开鲁王朱肇辉进献到宫里的香美人送了金凤钗外,花美人送了对白玉镯,窦美人送了只翡翠盘,就连病中的林美人,都遣人送过来一支梅花竹节纹碧玉簪,东西全都是好东西,却一看就不是平日里妃嫔承宠后,相互间道贺应有的分量。

蔡嬷嬷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估计都是藩王们给的吧,几位美人,都是他们的体面,谁得宠多些,就是不能帮他们多说些话,皇上看着了,也能念着他们的好不是?”

她随口的一句话,却一语提醒了梦中人,袁瑷薇丢下了金凤钗:“嬷嬷,明儿个把她们的东西还回去,这几个人,咱们得远着点。”

蔡嬷嬷以为她在担心香美人几个年轻,会分了她的宠:“怎么了?娘娘是不喜欢她们吗?怕她们真争了宠去?您放心吧,皇上对她们,就像先前对何昭仪她们似的,图个新鲜,等再有了新人,一样就丢开手了。要说念旧情啊,还是得你们这几位在皇上还是皇太孙时迎进宫的娘娘们。皇上前日不是说了嘛,看到你们几个他能想起当皇太孙、太子的那些个日子,说还是你们和贵妃贴心,待她真心实意的。”

袁瑷薇一脸凝重:“不,嬷嬷,您想啊,既然几个美人都是藩王们送进宫里的,皇上心里,肯定提防着她们呢,也不知道那些个藩王有什么打算,万一和汉王似的,她们要出个什么事,咱们岂不也跟着栽进去了?还是小心些好,别弄假成真,把自个儿给害死了。”

蔡嬷嬷一听,连忙将那些个东西收起:“对对,还是娘娘考虑得周全,奴婢光想着这些美人是因为您得宠,想巴结您,倒忘记了她们说不定是别有用心。奴婢明儿个就带了人,一个个亲自给她们送回去,包管她们既承娘娘的情,又不会怨愤于您。”

袁瑷薇看着蔡嬷嬷收拾好金凤钗等物,想了想,又说道:“花美人是在咱们宫里住着的,嬷嬷您平日上点心,让下面的人盯着她些,别让她搅出什么事来,带累咱们。”

还没等袁瑷薇这话音消散,没几日,就传来花美人和窦美人冲撞了刚刚诊出喜脉的林美人,害得她滑胎的事情。